赏析辛金顺的散文《鳖迹》

辛金顺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我在《读者》2007年第20期上看到他的一篇文章《旧时的池塘》,文字功夫很是了得,散文诗一样的语言,读来很是享受。《读者》上署名是麻连飞摘自新加坡的《联合早报》,我便用百度搜索了一下,了解到,在中华医药网的文学副刊上有《鳖迹》一文,内容比《旧时的池塘》丰厚,想来,是不同版本不同标题罢了;在中华医药网上,这篇文章是繁体字,网站是台湾的。

正是如此,我便多了一份好奇心,想了解文章的作者。他曾获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台湾省文学奖、府城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江山有待》、《一笑人间万事》;诗集《风起的时候》、《最后的家园》和《诗本纪》。辛金顺是一位诗人,而且诗作很捧,在诗界很有影响力;特别是他那首《雨过山林》,文字很清雅而灵动,散文化很明显,而他的散文又很诗歌化,充透着意象,语境很内敛,文字很凝练,这便是真正的高层次文人所具备的融会贯通吧。辛金顺的《注音》,在去年的台湾获得新诗奖首奖,今年10月2日消息:辛金顺先生以《燕子》获第二十届梁实秋文学奖散文创作类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优秀奖;他的《鳖迹》在去年就获得第九届台北文学优奖。要是辛先生在大陆,又该是一个大“家”和多个“家”了。所以,在分析他的散文时,不得不提及他的诗。

他所作的诗的内涵底蕴所释放的强大艺术感染力,如同心灵的感应,激起读者强烈的共鸣,让读者沉醉于他的诗所营造的意境里;他作为一个诗人,在反映主题的同时,也把强烈的人类共性情感掺入其中;他的散文造诣也很是高,一般人是难以企及的了。他作为一个马来西亚的华裔,目前是台湾中正大学中国文学所博士,中正大学与南华大学讲师,他旅居台湾,是一个游学的“芒果人”,他的诗与散文总透射出一种乡思与乡愁,以至于有人将他置入批判视野,指责他的作品为“文化乡愁的过度泛滥”,哀怜、自伤、悲情作为书写形式反省自身的边缘处境等等,(旧有的习惯,大陆的那些评论“家”们,总会用政治的目光去审视那位批判者,这里,我回避);从另一方面看,作为旅居的华人们,望祖归宗的情结一直纠缠着他们;《鳖迹》就是构架在这种语境的氛围之中的。现实生活中,“香蕉人”的确不少,而文章中的“我”却既不是“香蕉人”也不是“芒果人”的少不更事的幼童,哪里明白“芒果人”沉甸甸的而又一直困绕着他们的“渡海过番”出去后的乡思与心系“渡洋过海”后的故土喃。

《鳖迹》是以幼童的视角加上几个诘问句来牵动读者对“芒果人”的乡愁共鸣的神经。首先,“母亲与父亲交谈都用华语,字正腔圆地传到了我的舌尖上来”来铺陈,然后直接提出“龟的家在哪里呢?阿嬷!”和“大陆在哪里啊?”,字里行间透露出乡思情结和寻觅“一条可以回家的河流了?”,借以消磨漫长的光阴,靠着回忆过日子,“我”仍然不知道“阿嬷缓缓走在自己的回忆小径,悠悠荡荡的梦裏,她将会走回到哪里去呢?”,虽然“屋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燕尾如剪,剪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却“永远也走不出那些梦外”,只能用家乡的歌谣和故土的戏剧聊以自慰,靠着想像,以寄寓漂泊的心魂,如同“鳖在父亲的肚肠里,似乎再也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样,“阿嬷却宛如患上了阿兹海默症一样,变得痴呆,甚至丧失了语言能力。她每天坐着,眼神迷茫,呆望着旧时池塘的方向”,最后,“时间突然停格。我知道,阿嬷永远再也回不了家了”。乡愁就此凝固而变得更沉重,压抑感十足,让读者喘不过气来,瞬间停顿了思维,久久挥之不去,如余音三日犹在耳际。

辛金顺善于使用诗歌语言来表达内心凝重而怅惘的乡思、乡愁,这篇《鳖迹》就是最好的例证。文章起笔就是“当下午的时间缓慢地在石阶上一步一步退了下来,我守住了自己的孤寂”,定出本文的基调,静态的文字却充满了灵动而鲜活的生命,跳跃于读者的心间,拨弄着读者的神经,让人臆想在那个下午唯美的场景里的“我”的孤寂。退下来的是时间外在表象的光影,在这里,我特别引用“借以”一词来作修辞界定,而这种“借以”表达方式,在诗歌里运用很广泛,辛先生的散文中,“借以”运用起来却无半点痕迹,语言精练而又如行云流水,大大拓展了读者思维想像空间和文章本身的内涵。
这类语言在本文中有很多,诸如:第一自然段的“阿嬷驼着的背影被岁月沉沉压成了一个?号,阳光蒙蒙的,将阿嬷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拉进了我的小小记忆之中”。
第三自然段有“一个下午的阳光和我百无聊赖的目光,龟爬一样觉得好漫长,延伸向遥远的远方”;“abcdefg,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爬上去,然后被我用稚拙的高音推到屋顶”;“母亲与父亲交谈都用华语,字正腔圆地传到了我的舌尖上来”,“背阳的脸,爬行着深深的皱纹,折迭着许多沧桑的故事,潜藏在阳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中”。
第五自然段有“所有的沉默高悬在时间之上,挂在阿嬷皱瘪的嘴角”。第六自然的“昼日在七点钟时还拖着长长的尾巴不肯离去,悬在远方树梢上的夕阳”;“只留下阿嬷一人独自在那里一寸寸的被黑暗吞噬”;“阿嬷蹲着的驼背凝固成了夜色里的一点孤寂,嵌在我小小的记忆里,然后被放大,成了一只鳖,顶着茶褐色的甲壳,湿湿苍苍的往更深沉的岁月深处爬了进去,最后镇压在我的梦里”。
第八自然段的“身影却鬼魅一样爬上板墙,像只黑大的蜘蛛,悬在墙上,并在岁月的风中不断摇晃”。
第九自然段的“被岁月磨难过的皱脸,安份地守着静默的日子”;“阿嬷缓缓走在自己的回忆小径,悠悠荡荡的梦里,她将会走回到哪里去呢?屋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燕尾如剪,剪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梦,然后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依然静静的躲在自己孤寂的世界里,将佝偻的影子隐藏在破碎的日光底下”。
第十自然段有“她向我招手,手势迟缓的在时间里划过,恍惚在风中摇曳的枝叶,微微颤抖”;“藤椅也在一些流逝的岁月里摇晃,摇走了更多渡海过番后的沧桑岁月”;“屋外,彷佛响着那些鳖在池塘里游移的声音,细细的,穿过一层层记忆的薄膜,并逐渐消散在另一层空气里”。
第十一自然段的“把心魂系在渡洋过海的潮声中,没有回头,也无法回头的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滴滴答答的时间悠忽走得更远了”。
第十二自然段有“她才能循着那些熟悉的音乐和语言,跟在失落了年代的故事后面,一步一步走回到童年的家去”;潮音潮曲“跳进了一片无边无际苍苍茫茫的暮霭里”。
第十五自然段有“故事也老了,那些在岁月里四处流离的潮洲话也老了。而阿嬷眼角布满深深的鱼尾纹,是不是也把阿嬷一生的故事都死锁了呢?我走不进阿嬷的世界里,所以只能站在她的世界外面”。
第十六自然段有“她驼着的背影则更加沉默和孤寂了”。
文章的最后:“时间突然停格”。这些诗化语言中,“借以”修辞的大胆而大量的运用,将乡思、乡愁从不同的角度、不同层面、不同时间的递进式展现出来,悠悠的、浓浓的点缀在文章的各个细节的文句中,让读者不自觉地沉浸在那种作者营造的意境里、沉静地随着作者构建的语境中深切地感同身受着“芒果人”的内心孤寂与无奈。
说到语言,辛先生这篇文章另一个特点是,将静态的物景动态化,如文章的第一句中说光影“退”下来,还有将动态的物景静态化表现,如第四自然段最后一句中的阿嬷弯驼的身影,在微弱的阳光中步履蹒跚地穿梭“帖”在黄昏的窗框上。
本篇文章的标题是《鳖迹》,不是如《读者》所标明的《旧时的池塘》,原有的作者所表达的如鳖一样的海外那些华裔游子们的乡思、乡愁,文章在第1、5、10、17自然段,四次表现鳖在“我”心中的动态:“我彷佛隐隐听到那些鳖在水中沉潜划动的声音,凉凉的水声和吱吱吱的鳖叫声”、“这时,我彷佛又听到屋外不远处那些鳖在池塘沉潜划游的声音,宁静而骚动地触及了我的心魂”、“屋外,彷佛响着那些鳖在池塘里游移的声音,细细的”,最后的幻像是“然后我看到了一只又一只无头的鳖,从盆里的火舌中爬了出来,一只又一只的,不断在火光中窜动,窜动……”,虽然“鳖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大陆那里”,知道方向与地点,也有“岁月的骚动”和“裹在唐衫里”,然而现实却仍然如鳖在竹篮里静静卧伏着一样,只能“安份地守着静默的日子”,以“恬静的侧影”,“眼神迷茫”地“微微的颤动”、“微微颤抖”地“一直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整篇文章没有一句提到乡思、乡愁,然而,每个自然段的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无不是在传递着这种信息,作者文字的运用如此的娴熟与高超境界,当下真是难寻一二,如疱丁解牛般,诗化语言早已脱离了低层次散文平面化语言,作者将细化后的情感隐藏于文字、文句的背后,不露声色地慢慢呈现出来,沉练而唯美。总之,从文章开始到结束,没有赘述的字句,前面拓展开去,中间尽情发挥,结束紧凑得让人目不暇接而又把读者的意识瞬间提升到另一个高度,读完了,意未尽,却只能远远地望其项背而顿然醒悟,惊叹不已。

把文本脱离作者从纯文学的观点进行批评,这个方法不适用于散文,因为“文学是人学”,“散文的背后站着一个人”,散文不是文字的游戏,它应当有真情的寄托,散文需要在“时间的无漄荒野里”表达主题出来寻找知音,真实与真诚是基础。很可惜,《读者》杂志中的在刊出前作了编辑,由《鳖迹》变成了《旧时的池塘》。
第一自然段后面,少了一个问号:“阿嬷驼着的背影被岁月沉沉压成了一个?号,阳光蒙蒙的,将阿嬷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拉进了我的小小记忆之中。我对着她喊:「阿嬷﹗」阿嬷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一笑,沉默的,又转过头去,继续她的工作”。这个问号实在是不该编辑掉,几句话,把阿嬷的个性与特征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第二自然段最后,也搞掉了“我叫:「阿嬷」,阿嬷不再理睬我,径自专注于她的喂养工作”,这句话相当重要,散文是通过事来说某种主题或理的,而这个事又是通过具体的事例来支撑的,这句话是对两代人之间的代沟的细致地刻划,使文章内涵更丰厚,“我”的年少不知愁滋味,更衬托出老一辈“芒果人”对望祖归宗的渴望。
第三段后面又搞掉了一句:“我轻轻喊了一声「阿嬷」,阿嬷拉着我的手,走进屋里”,表达出那种质朴的爱没有任何修饰,这种语言的背后,作者是有所寄寓的。
第五自然段的“会不会找到一条可以回家的河流?”后面,摘掉了:“我不敢问阿嬷,因此只能将疑问埋在深深的心里。(注:此处分段)那是个漫长的炎热天气,昼日在七点钟时还拖着长长的尾巴不肯离去,悬在远方树梢上的夕阳,彷佛也不愿落到山里头。阿嬷捉起了一只鳖,往屋里走去。那只鳖在阿嬷提着的竹篮里,把头紧紧缩进甲壳之内,而我只能看到湿湿苍苍的甲壳闪动着沉沉的光影,在竹篮中卧伏着。我跟在阿嬷的后面,跟进了厨房。只见阿嬷从橱顶上取下了一支小小的弯钩,并在水槽边挑了把菜刀,然后将竹篮里静静卧伏着的鳖捉了出来,按在水泥地上,弯钩跟着往甲壳中探入,钩着鳖颈,一拉,菜刀也迅速落下,鳖头与藏在甲壳内的身体迅即分离,而早已准备好的碗立刻承接着不断从鳖颈上流淌下来的鳖血,殷红的让我感觉到刺目。鳖头在泥地上微微的颤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转过身去,然后从厨房退离,只留下阿嬷一人独自在那里一寸寸的被黑暗吞噬。当我再回首时,阿嬷蹲着的驼背凝固成了夜色里的一点孤寂,嵌在我小小的记忆里,然后被放大,成了一只鳖,顶着茶褐色的甲壳,湿湿苍苍的往更深沉的岁月深处爬了进去,最后镇压在我的梦里”,整整一大自然段多一点,这里其实就已明确地暗示出鳖与“芒果人”一样,因为生存环境的围堵,已找不到回家的路,然而《读者》却无情地抹掉了,狠狠地,没有任何理由,哪怕是一句借口,也,没有。
第八自然段的“并在岁月的风中不断摇晃”后,搞掉了“或是阿嬷弯着腰身,伸出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从斑驳老旧的衣柜里,捧起了一颗白发苍苍又布满皱纹的头颅,当她回过身来,项上一片空白……”,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为乡愁而心处在边缘境地。这种心理暗示却被编辑也搞掉了。
第九自然段搞掉了“等到阿嬷出现在厨房或餐桌上时,我发现阿嬷依旧完好无缺,被岁月磨难过的皱脸……”中的第二句,这样编辑是在为变动了原作而作了一个自圆其说的后续变更。
还有第十一自然段的“专注的听着从那小匣子中畅快流出来的一出出潮剧。”后面又搞掉了“咿咿呀呀伴着喧天的锣鼓,如潮水,一波一波掀起、激荡、回绕,冬冬冬敲得我头昏脑胀”,而这一搞,把作者表达两个年龄不同的人的生活状态也搞掉了。在本段后面还搞掉了“挂钟的钟摆却在厅壁上摇向左又荡向右,滴滴答答的时间悠忽走得更远了。窗口,光尘飞舞,不停的飞舞,看久了,令人目眩……”而这几句把一种迷茫的心态描述得如此的荡气回肠,怎么能少呢,同时“挂钟”是在表达那种情思的同时也在为结尾那句“时间突然停格”埋下伏笔。绝对不能抹掉的!
第十二自然段的“我看着阿嬷恬静的侧影,淡淡的阅读不出一丝悲喜,耳里却尽是我听不懂的潮音潮曲,●●●跳出了窗外,跳进了一片无边无际苍苍茫茫的暮霭里”,也搞掉了进一步表述一位老人渴望得静守岁月的无奈心理所呈现出来的沉静与安宁。
第十三自然段搞掉了“然而步履蹒跚缓慢,与前方的鳖遥遥追逐,成了一幅滑稽的画景”,这种描述,是作者为了表现幼儿的天真幼稚的一面,以反衬老人的沉练与执著。
最大的问题却是,以字害意。《读者》不但变动了内容和那些“借以”所开阔的意蕴,而且还把主脉也变动了,结果也就不得不将《鳖迹》改成《旧时的池塘》,以配合大陆人的文化意识习惯,因为鳖,在我们世俗意识中是王八,是辱骂语,而作者用来隐喻海外的“芒果人”;再换一个角度看,诸如作者一类的“芒果人”也渐渐地越来越脱离大陆传统意识,是不是“永远也走不出那些梦外”、“滴滴答答的时间悠忽走得更远”,最后就成为了“香蕉人”而不“回家”了呢?!只有时间才能回答,同时也是辛金顺先生所要传递给我们的另一个信息。

因为“散文的背后站着一个人”,我们一般不能妄加断言文章里的不是,但也不能忽略问题所在。前面已提到过,辛金顺先生的这篇《鳖迹》,是以幼童的视角为出发点,并成功地运用大量的“借以”这种诗化语言表达旅居海外的华人的乡思、乡愁。幼童(“我”)三岁开始识字,五岁玩龟,六岁时“阿嬷搬过来”,而“阿嬷养鳖是去年的事”,然后“那是个漫长的炎热天气”里,阿嬷杀鳖,在第九自然段里又说“屋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阿嬷也就养了好些年鳖了,再返回去看,那怎么又说是去年的事呢?本文一直是以阿嬷养鳖的活动为主线,虽然用了鳖迹来标题,插叙一些有关的往事,总领应该是追忆性的文章,小学生写出这么捧的文章来,你信吗?!辛先生可是一个博士和讲师呢。对此,大陆的评论“家”们惯常地挖空心思为作者找理由,我循着这种思路想下去,会不会是“去年”,对辛金顺有特殊的意义?从另一个层面去想,传说某画家与徒弟遇上一个小偷,而且跑掉了,警察来要小偷的画像,结果只有徒弟的画像才能捉住小偷,因为那画家的境界太高,所画出来的画像艺术成分太浓,以至于脱离了小偷的本来面相,循着这个思路去看,辛先生是不会有误的,我辈只有仰视的份了。如果我们除开上面的种种因素,那么,第四自然开头的这句“阿嬷养鳖是去年的事”,就是辛金顺这篇《鳖迹》一文的最大败笔了。

注:本评论主要参照台湾的中华医药网副刊上繁体文“鳖迹■辛金顺”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