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玫瑰》——蔡智恒

玫瑰花儿朵朵开呀玫瑰花儿朵朵美
玫瑰花儿像伊人哪人儿还比花娇媚
凝眸飘香处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梦讬付谁

~以色列民谣-夜玫瑰(Erev Shel Shoshanim)

【1】

我循着纸上的地址,来到这条位于台北东区的巷子。
尝试了四次错误的方向后,终于找到正确的地方。
按了七楼之C的电铃,没人接听,但两秒内大门就应声而开。

电梯门口贴上“电梯故障,请您原谅。多走楼梯,有益健康”的字条。
只好从堆放了八个垃圾桶的楼梯口,拾级而上。
爬到七楼,看见三户人家沿直线排列,中间那户的门开了五公分左右。
我走了九步,到门口,推开门,走进去。

我看了一眼,阳台铁架上的六盆植物。
夕阳从西边斜射进来,在阳台走道和盆栽的叶子上,涂满金黄色。
转过身,然后屈身脱去皮鞋,走进客厅。
‘打扰了。’我说。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客厅的摆设,一条黄色的长毛狗,向我扑过来。
我双手马上护着脖子,蹲下来。
“小皮!不可以!”耳边传来女子的低喝声。
然后,我感觉那条狗正在舔我的右手掌背。

“你在做什么?”女子应该是问我。
我缓缓放下双手,站起身,摸了摸正跟我摇尾巴的狗。
客厅有五张蓝色沙发,左、右各一张,中间三张。
沙发成马蹄形,围绕着一个长方形茶几。
女子坐在中间三张沙发的中间,右脚跨放在茶几上,看着我。
‘自卫。’我回答。

“这样为什么叫自卫?”她又问。
‘一般的狗都是欺善怕恶的,会采取主动攻击的狗很少。’
“是吗?”
‘嗯。所以当狗追着你吠时,你转身向牠靠近,牠反而会退缩。’
“如果你转身靠近,而牠并未退缩时,怎么办?”
‘问得好。这表示你碰到真正凶猛的狗,或是疯狗。’
“那又该如何?”
‘你就只好,像我刚刚一样,护住脖子,蹲下来。’
“为什么?”
‘很简单啊。除了脖子不要咬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咬。’

“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她坐直身子,收回跨在茶几上的右脚,笑了起来。
‘小子?’
“我通常叫不认识的男生为小子。”
‘喔。’
“请坐吧。”她指着她左前方的沙发。
‘谢谢。’我坐了下来。

“小皮好像很喜欢你。”
‘应该吧。’
“可是牠是公狗呀。”
‘公狗也可以喜欢男生啊。’
“那母狗怎么办?”
‘这跟母狗有关吗?’
“当然啰。如果公狗都喜欢男生,那母狗不是很可怜吗?”
‘母狗不会可怜,因为母狗可以骂人。’
“怎么说?”
‘母狗的英文叫bitch,外国人常用bitch来骂人。’

“小子,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她微蹙着眉,双手交叉抱住胸前,眼睛直视着我。
‘我是来租房子的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跟我谈狗呢?”
‘大姐,是你一直问我狗的问题。’
“大姐?”
‘我通常叫不认识的女生为大姐。’

原本坐在地上听我们说话的小皮,开始走到我脚边,闻着我的裤子。
“小皮真的很喜欢你。”
‘嗯。’我又摸摸小皮的头。
“你也喜欢小皮吧?”
‘嗯。这只狗很乖。’
“什么叫“这只狗”?牠对你这么亲近,你却不肯叫牠的名字?”
她提高了音量。
‘是是是。’我赶紧补了一句:‘小皮真乖。’

“所以我决定了,房间就租给你。”她站起身说。
‘可是我……我还没看到房间啊。’
“哦?房间不都长一样?都是四方形呀。”
‘我还是看一下好了。’
“你真不干脆,枉费小皮这么喜欢你。”
‘大姐……’
“别叫我大姐。我叫叶梅桂,梅花的梅,桂花的桂。”

‘那月租呢?租屋广告上只写:月租可商议。’
“这里共有两个房间,房东开的租金是一万五,所以我们各七千五。”
‘你不是房东?’
“不是。我住这里两年多了,房东在国外。”
‘既然月租已定,那还“商议”什么?’
“水电费呀。”
‘喔。水电费怎么算?’

“嗯,我是觉得,水电费由我们三个均分。你觉得呢?”
‘三个?’
“嗯。你、我、小皮。”
‘小皮要付水电费吗?’
“牠也是这里的一份子,为什么不付?”
‘可是牠毕竟只是一只狗。’
“狗又如何?我们都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不能偏袒。”
‘说得好!牠当然要付。’我竖起大拇指,敬佩她的大公无私。
而且小皮如果也要付水电费,我就只需付三分之一,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考量到小皮目前还没有经济能力……”
‘经济能力?’我张大嘴巴。
“所以小皮的份,由我们两个人帮牠分摊。”
‘这不公平!’轮到我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你竟然跟狗计较水电费?”
‘这不是计不计较的问题,而是……牠是你的狗啊。’
“但小皮也喜欢你呀,你不觉得,你该报答牠的喜欢吗?”
‘你说来说去,水电费还是只由我们俩人均分。’
“呵呵,小子……”她笑出声音,指着我:“你终于变聪明了。”

小皮这时突然站起,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张开嘴,吐出舌头。
“你看,小皮也同意了。依照资本社会的民主法则,已经二比一了。”
‘牠这样未必叫同意吧,搞不好是同情。’
“同情什么?”
‘同情我啊。’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别不干不脆的。就这么说定了。”
‘大姐……’
“我说过了。”她打断我的话,“我叫叶梅桂。”

我还没开口说话,她转身进了房间。
没多久,她从房间走出来,抛给我一串钥匙,我在空中接住。
“你随时可以搬进来。”她右手一指:“你的房间就在那里。”
说完后,她又转身准备进房间,走了一步,突然回过头: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什么意思?’

“夜玫瑰。”说完后,她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浓黄的灯泡亮光,略显刺眼的白色水银灯柱,
映着广场上围成一圈跳舞的人,脸孔黄一阵白一阵。
音乐从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中传出,虽然响亮,却不刺耳。
旋律不是爱来爱去的流行歌曲,也不是古典音乐,像是民谣。
曲调非常优美,听起来有种古老的感觉。
这跟我们这群20岁左右的年轻男女,似乎不相称。

乐声暂歇,随即响起一阵鼓掌声,众人相视而笑。
不知是拍手为自己鼓励?还是庆幸这支舞终于跳完?
“请邀请舞伴!”
一个清瘦,嗓门却跟身材成反比的学长,喊出这句话。
我突然觉得刺耳。

看了看四周,热门的女孩早已被团团围住。
有的女孩笑着摇摇手;有的则右手轻拉裙襬、弯下膝表示答应。
学长们常说,女孩子就像蛋糕一样,愈甜则围绕的苍蝇愈多。
我只是一只小苍蝇,挤不赢那群绿头苍蝇。
只得效法鲁迅所谓的阿Q精神,安慰自己说甜食会伤身。
然后缓缓地碎步向后,离开广场中心。

邀舞的气氛非常热闹,我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2】

我,28岁,目前单身。
从台南的学校毕业后,当完兵,在台南工作一阵子。
后来公司营运不佳,连续两个月发不出薪水,之后老板就不见人影。
同事们买了很多鸡蛋,我们朝公司大门砸了两天。
第三天开始洒冥纸,一面洒一面呼叫老板的良心快回来喔。
当同事们讨论是否该抬棺材抗议时,我决定放弃,重新找新工作。

没想到正值台湾经济不景气,一堆公司纷纷歇业,也产生失业荒。
在台南找工作,已经像是缘木求鱼了。
彷徨了一星期,只好往台湾的首善之区-台北,去碰碰运气。
我很幸运,在一个月后,我收到台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的录取通知。
于是收拾好细软,离开了生活20几年的台南,上台北。

上台北后,我先借住在大学时代的同学家中。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曾帮他写过情书给女孩子。
他很慷慨热情,马上让出他爷爷的房间给我。
‘这怎么好意思,那你爷爷怎么办?’我问。
“我爷爷?你放心住吧,他上个月刚过世。”
我无法拒绝同学的好意,勉强住了几天。
每天晚上睡觉时,总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发,帮我盖棉被。
后来想想,长期打扰人家也不是办法,就开始寻找租屋的机会。

连续找了三天,都没中意的房间。
我其实不算是龟毛挑剔的人,可是我找的房子连及格都谈不上。
环境不是太杂,就是太乱,或是太脏。
而且很多房子跟租屋红纸上写的,简直天差地远。
例如我曾看到写着:“空气清新、视野辽阔、可远眺海景。”
到现场看房子时,我却觉得即使拿望远镜也看不到海。

‘不是说可以看到海景?’我问房东。
“你看……”他将右手不断延伸:“看到那里有一抹蓝了吗?”
‘是吗?’顺着他的手指,我还是看不到海。
“唉呀,你的修行不够。”房东拍拍我肩膀: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啊?’我还是莫名其妙。
“来住这里吧。这里的房客都是禅修会成员,我们可以一起修行。”
‘有没有不必修行就可以看到海的办法?’

“你还是执迷不悟。”房东叹了口气:“我们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月亮,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离月球很近,不是吗?”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能用肉眼看东西,要用“心”来看。”

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缓缓地说:
“来吧,执着的人啊。请学我的动作,先闭上眼睛。”
接着双手像蛇,在空中扭动,画出几道复杂的曲线,最后双手合十:
“摒除杂念,轻轻呼吸。看见了吗?夕阳的余晖照在海面上,远处的
渔船满载着晚霞,缓缓驶进港口。听见了吗?浪花正拍打着海岸,
几个小孩子在海堤上追逐嬉戏,有个小孩不小心跌倒了在叫妈妈。
而沙滩上的螃蟹也爬出洞口彼此在划拳……”
我不敢再听下去,赶紧溜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关门的声音?

随着晚上睡觉时被摸头的次数愈来愈多,我愈心急找新房子。
昨晚睡梦中,好像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小心着凉”。
结果今天早上睡醒时,我发觉身上盖的是红色的厚棉被,
而非入睡前的黄色薄被。
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找到新房子。

“雅房分租。公寓式房间,7坪,月租可商议。意者请洽……”

那是一张红纸上的字,贴在电线杆上。
我把上面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
虽然这是我今天抄的第八组号码,但我决定先试这个。

这份租屋广告写得太简短,连租金都没写,表示出租的人没什么经验。
通常有经验的人,会写上交通便利、环境清幽、邻里单纯、通风良好…
之类的话。
我还看过写着:欢迎您成为我们的室友,一起为各自的将来共同打拼。
更何况这张红纸就贴在环保局“禁止随意张贴”的告示上面。
这表示出租的人不仅没经验,而且急于把房间分租出去。
应该可以“商议”到好价钱。

于是我打了电话,约好看房子的时间,然后来到这里。
也因此,我认识了叶梅桂,或者说,夜玫瑰。
但当我听到她说出“夜玫瑰”时,我突然像被电击般地僵在当地。
因为夜玫瑰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了。

就像看到自由女神像,会想到纽约一样;
在我回忆的洪流里,夜玫瑰就代表我的大学生活。
那是最明显的地标,也是唯一的地标。

叶梅桂走进房间后,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我依她右手所指的方向,来到我即将搬进的房间。
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橱,嗯,这样就够了。
书桌靠窗,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阳台上的绿意,还有一些蓝天。
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厨房里有冰箱、电磁炉、瓦斯炉还有微波炉。
厨房后还有一个小阳台,放了一台洗衣机,叶梅桂也在这里晾衣服。
客厅里除了有沙发和茶几外,还有一台电视。
除了室友是女的有些奇怪外,其他都很好。

临走前,敲了敲叶梅桂房间的门,她似乎正在听音乐。
‘我走了。明天搬进来。’
小皮汪汪叫了两声后,她隔着房门说:
“出去记得锁门,小子。”
她又叫我小子,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叶小姐,我也有名字。我叫……’
话没说完,她又打岔:
“叫我叶梅桂,别叫叶小姐。别再忘了,小子。”
算了,小子就小子吧。

我正准备穿上鞋子离去,叶梅桂突然打开房门,小皮又冲出来。
这次我只是蹲下来,双手不必再护住脖子。
“小皮想跟你说再见。”
‘嗯。’我摸摸小皮的头:‘小皮乖,叔叔明天就搬进来了。’
“喂,小子。你占我便宜吗?”
‘没有啊。’
“我只是小皮的姐姐,你竟然说你是牠叔叔?”
虽然有些无力,但我还是改口:‘小皮乖,哥哥明天就搬进来了。’

我站起身,小皮也顺势站起,又将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
“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小皮这么喜欢你?”
叶梅桂先看了看小皮,再看了看我。
可能是她视线移动的速度太快,还来不及变化,因此看我的眼神中,
还残存着看小皮时的温柔。
甚至带点玫瑰刚盛开时的娇媚。

从进来这间屋子后,叶梅桂的眼神虽谈不上凶,却有些冷。
即使微笑时,也是如此。
她的眼睛很干,不像有些女孩的眼睛水水的,可从眼神中荡漾出热情。
她的眼神像是一口干枯的深井,往井中望去,只知道很深很深,
却不知道井底藏了些什么。
有个朋友曾告诉我,一个人身上有没有故事,从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
每个人都可以假装欢笑愤怒或悲伤,却无法控制眼神的温度,或深度。

似乎只有在看着小皮时,叶梅桂才像是绽放的夜玫瑰。
我还没看过叶梅桂像玫瑰般的眼神,所以她问完话后,我发楞了几秒。
不过才几秒钟的时间,却足以让她的眼神降低为原来的温度。
“小子,发什么呆?回答呀。”
‘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养过狗的关系吧。’
“是吗?那你现在呢?”
‘现在没了。我养过的两只狗,都死于车祸。’
我说完后,又蹲下身摸摸小皮的头。

“你会伤心吗?”我们沈默了一会,叶梅桂又开口问。
‘别问这种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有点生气,同样是养狗的人,应该会知道狗对我们而言,像是亲人。
亲人离去,怎会不伤心?
“对不起。”她说。
她一道歉,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也不知该如何接腔,气氛有些尴尬。

没想到她也蹲了下来,左手轻抚着小皮身上的毛,很轻很柔。
眼神也是。
“你知道吗?我以前并不喜欢狗。”
‘那你为什么会养小皮?’
“牠原本是只流浪狗,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附近徘徊。”
她举起小皮的前脚,让小皮舔了舔她的右脸颊,然后再抱住牠。
“我去买东西时,牠总是跟着我。后来我就把牠带回来了。”
叶梅桂显然很高兴,一直逗弄着小皮。

我猜测叶梅桂决定要带回小皮时,心里应该会有一番转折。
由于是初次见面,我不想问太多。
也许她跟我一样,只是因为寂寞。
寂寞跟孤单是不一样的,孤单只表示身边没有别人;
而寂寞却是一种心理状态。
换句话说,被亲近的人所包围时,我们并不孤单。
但未必不寂寞。

‘听过一句话吗?’我穿好鞋子,站起身说。
“什么话?”叶梅桂也站起身。
‘爱情像条狗,追不到也赶不走。’
“很无聊的一句话。”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趣。’
“有趣?小子,你的幽默感有待加强。”
‘你还是坚持叫我小子吗?’
“不然要叫你什么?”
‘我姓柯,叫柯志宏。’
“哦?你不姓蔡?”
‘我为什么要姓蔡?’
“我总觉得,你应该要姓蔡。”

‘其实也没差,因为柯跟蔡,是同一姓氏。’
“真的吗?为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由来,那就是历史小说,而不是爱情小说了。’
“你说什么?”
‘喔,没事。总之柯蔡是一家。’
“那我以后就叫你柯志宏好了。”
‘谢谢你。那我走了,明天见。’

叶梅桂又蹲下身,抓起小皮的右前脚,左右挥动。
“小皮,跟哥哥说再见。”
‘哈哈哈。’她的动作和说话的语气很逗,于是我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仰起头,瞪着我。
‘没事。只是觉得你的动作和语气很可爱。’
“我不喜欢被人嘲笑,知道吗?”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很认真。
‘我不会的。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觉得可爱而已。’
“嗯。”

叶梅桂和小皮,同时仰头看着即将离去的我,她们的眼神好像。
‘你是因为小皮的眼神,才决定带牠回家的吧?’
“嗯。我看到牠独自穿越马路向我走来,我突然觉得牠跟我很像。”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问:“你会不会觉得这很夸张?”
‘不会的。’我笑一笑:
‘别忘了,我养过狗,我知道狗会跟主人很像,尤其是眼神。’
“谢谢你。明天什么时候搬来?”
‘傍晚吧。’
“那明天见。”
‘明天见。’

叶梅桂抱起小皮,转身走向自己房间。
小皮的下巴抵住她的左肩,从她的身后,看着我。
进房门前,她再转身跟我挥挥手。

她们果然拥有同样的眼神。


我躲到所有光线都不容易照射到的角落里,坐着喘息。
用夸张的呼气与擦汗动作,提供自己不跳下一支舞的理由。
也可以顺便避开旁人狐疑的眼光。
因为,有时这种眼光会带点同情。

除了围成一圈所跳的舞以外,一旦碰到这种需要邀请舞伴的舞,
我总是像个吸血鬼,寻找黑暗的庇护。
躲久了便成了习惯,不再觉得躲避是种躲避。

“学弟,怎么不去邀请舞伴?下一支舞快开始了。”
背后传来不太陌生的声音,我有点吃惊地回头。
白色的灯光照在她的右脸,背光的左脸显得黑暗。
虽然她的脸看起来像黑白郎君,但我仍一眼认出她是谁。

‘学姐,我……我不太敢邀女孩子跳舞。’
“别不好意思。”
她伸出左手拉起我的右手,走向广场中心:
“这支舞是华尔滋旋律,很轻松也很好跳。我们一起跳吧。”

音乐响起:
“Iwasdancingwithmydarling
totheTennesseeWaltz……”

【3】

我的东西并不多,除了衣物外,只有一台电脑。
原本想自己一个人慢慢搬,大概分两次就可搬完。
但朋友坚持开车帮我载,可能是因为他听说我的室友是个女子的关系。
搬离朋友的住处前,我还向他爷爷上了两炷香,感谢照顾。

我抱着电脑主机,和朋友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又贴了张字条:
“电梯已故障,请您多原谅。何不走楼梯,身体更健康。”
昨天电梯故障时,字条上只写16个字,没想到今天却变成五言绝句。
我欲哭无泪,只好抱着沈重的主机,一步一步向上爬。

终于爬到七楼,我先轻放下主机,喘了一阵子的气,擦去满脸的汗水。
然后打开门,再抱起电脑主机,和朋友同时走进。
小皮看到我们,狂吠了几声后,突然向我朋友冲过来。
我双手一软,立刻抛下手上的电脑主机,蹲下身抱住小皮,安抚牠:
‘小皮乖,这是哥哥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不见得是朋友。”叶梅桂坐在沙发上,淡淡地说。
‘哥哥的朋友,总该是朋友了吧?’小皮仍在我怀中低吼。
“那可不一定。李建成的朋友,可能会要了李世民的命。”
她仍然坐在客厅中间三张沙发的中间,看着电视,简短回答我。

“原来这只狗叫小皮喔。小皮好漂亮、好可爱喔……”
朋友蹲下身,试着用手抚摸小皮的头。小皮却回应更尖锐的吠声。
“甜言蜜语对小皮没用的。”叶梅桂转过头,看着我们。
“那怎么样才有用?”朋友问。
“催眠。”
“催眠?”
“嗯。你得先自我催眠,让你相信自己是只母狗。”
“这……”朋友转头看看我,显然不敢置信。
“总比催眠小皮让牠相信自己是女人,要简单得多。”
叶梅桂的语气,依旧平淡。

我们只好先将东西放在七C门口,再下楼搬第二趟。
剩下的东西不多,我一个人搬就够了。
一起下楼后,朋友倚着车喘气,仰头看着我住的大厦。
“你住七C?”朋友问。
‘是啊。’

“七C听起来不好,跟台语“去死”的音很像。”
‘别胡说八道。’
“而且你搬进来的第一天,竟然还碰上电梯故障。这是大凶之兆喔。”
朋友低头沈思了一会:“我回去问我爷爷一下。”
‘怎么问?’
“叫他讬梦给我啊。”

‘是吗?他会讬梦吗?’
“会啊。昨晚他就讬梦给我,叫我帮你搬东西。”
‘真的假的?你不是因为知道我室友是女生的关系?’
“拜讬,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啊。’

“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他上了车,摇下车窗:
“对了。我爷爷说,他跟你有缘,会一直照顾你的。”
说完后,他发动引擎。
‘这句话是生前说的?还是死后?’我很紧张。
“死后。”他摇起车窗,开车走人。
‘不要啊……’我跑了几步,但车子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

我怀着惊魂未定的心,一步一步爬上楼。
打开门进了七C,叶梅桂还在客厅看电视。
而阳台上躺着我刚刚匆忙之间抛下的电脑主机,已经摔出一个缺口。
小皮正手嘴并用,从主机的缺口中,咬出一块IC板。
‘唉呀!’我慌忙地想从小皮嘴中,抢救那块IC板,跟牠拉锯着。
“怎么回事?”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叶梅桂,转头看着我们,然后说:
“小皮!不可以!”
她立刻起身,跑到阳台,从小皮嘴里,轻易取下那块IC板。
“小皮,这是不能吃的。来,姐姐看看,嘴巴有没有受伤?”

“喂!你怎么把这东西放在这里?”叶梅桂看着我,有些埋怨。
‘我刚刚只是……’
“你看看,这东西很尖锐,小皮会受伤的。”她指着手里的IC板。
‘可是……’
“以后别再这么粗心了。”

她又仔细检查一次小皮的口腔,然后呼出一口气,说:
“幸好小皮没受伤。”
‘但是电脑却坏了啊。’
“哦?那很重要吗?你不像是个小气的人呀。”
她把IC板还给我,然后又坐回沙发,继续看电视。

我有点无奈,搬起电脑主机,把IC板咬在嘴里,进了我的房间。
我先清扫一下房间,在整理衣橱时,发现几件女用衣物。
‘这些是你的吗?’我拿着那些衣物,走到客厅,问叶梅桂。
“不是。”她看了一眼:“是我朋友的,她以前住那个房间。”
‘那她为什么搬走呢?’
“因为她不喜欢狗,受不了小皮。”
‘喔。’
她的反应简单而直接,我却不敢再问。
虽然我以为,既然是朋友,似乎没有必要为了一只狗而搬走。

“当初带小皮回来时,我朋友就很不高兴。”
没想到叶梅桂反而继续说:
“后来小皮老是喜欢乱咬她的东西,而且总是挑贵的东西咬。”
‘挑贵的?’
“嗯。便宜的鞋子和衣服,小皮不屑咬。牠只咬名牌的衣服鞋子。”
‘哇,小皮很厉害喔,这是一种天赋啊。以后可以用牠来判断东西
是否为名牌,这样就不必担心买到仿冒品了。’
我啧啧赞叹了几声:‘小皮一定具有名犬的血统。’

“呵呵……”叶梅桂突然笑了起来:
“你的反应跟我一样,我也是跟我朋友这样说。”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总之,我们吵了几次,她一气之下,就搬走了。”
叶梅桂的语气,又归于平淡。
然后向小皮招了招手,小皮乖乖地走到她脚边,坐下。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份?”我们同时沈默了一会,叶梅桂问我。
‘过份?怎么说?’
“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却为了小皮而翻脸。”
‘也许是沟通不良吧。’
“你的意思是,我很难沟通?”她眼睛一亮,好像刚出鞘的剑。
‘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摇了摇手:
‘我只是觉得,可能你们之间在沟通时有些误会而已。’
“哪有什么误会?我都说了,我会好好管教牠,不让牠再乱咬东西。”
她摸了摸小皮的头,看着牠的眼睛:
“小皮只是淘气而已,又不坏,为什么非得要赶牠走呢?”

或许是我也养过狗的关系,我能体会叶梅桂的心情。
很多人养狗,是因为寂寞。可是养了狗之后,有时却会更寂寞。
也就是说,如果是因寂寞而养狗,那么你便会习惯与狗沟通。
渐渐地,你反而不习惯跟人沟通了。

我突然很想安慰她,因为我总觉得,她是个寂寞的人。
可是我也认为,她一定不喜欢被安慰的感觉。
因为如果一个人很容易被安慰,那他就不容易寂寞了。
所以我没再多说什么,走到她左前方的沙发,坐下。
把视线慢慢转移到电视上。

“对了,我一直有个疑问。”
我和叶梅桂同时沈默片刻后,她又开口问我。
‘什么疑问?’我转头看着她。
“在你之前,有很多人也要来租房子。如果是女的,小皮不讨厌,
但女生却不喜欢小皮。如果是男的,下场就跟你朋友一样。”
‘喔。所以呢?’
“所以小皮很明显讨厌男生呀。”

‘那你的疑问是?’
叶梅桂仔细打量着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问: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愣了一下,有点啼笑皆非:‘我当然是男的啊。’

“你不是那种……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生下来是女的,但在青春期时
却发现自己除了少一些器官外,应该要是个男的。于是开始打扮成
男生的样子,学习做个男生……”
‘不是。我一直是男的。’
“或许你的父母很希望有个儿子,所以你虽然是女的,他们却把你
当男孩子带大,以致于你一直觉得自己是男生……”
‘我是男的,生下来就是男的。’我再强调一次。
“或许你动过变性手术,把自己由女生变男生。”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是-男-的!’
“没关系的,也许你有难言之隐。”
‘我没有难言之隐,我就是男的!’
我的声音愈来愈大。

“你是不是被我看穿秘密,以致恼羞成怒?”
‘大姐,饶了我吧。我真的是男生。’
“你看,你竟然忘了要叫我叶梅桂,一定是心虚。”
‘我没有心虚,我就是男的。要我证明吗?’
“你怎么证明?”
‘你看看……’我指了指喉咙:‘我有喉结。’
“那还是有可能是因为手术。”
‘喂!难道要我脱裤子?’
“那倒不必。”叶梅桂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
“你真的是男生?你没骗我?”
‘我没骗你,我是男生。’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就知道你会不会说谎骗我了。”
‘你问吧。’
“何苦呢?承认自己是女生又没关系……”
‘不要说废话,快问。’
“说真的,如果你是女生反而更好,这样我们可以做个好姐妹。”
‘你到底要不要问?’
叶梅桂歪着头,想了一下:“好吧。我问你,我漂不漂亮?”
我被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叶梅桂,她的表情很正常,不像是开玩笑。
她穿着很普通的家居服,衣服宽宽松松,颜色是很深的红。
她没戴眼镜,头发算长,应该有烫过,因为发梢仍有波浪。
我说过了,她的眼神像是一口干枯的深井,往井中看,会令人目眩。
可是如果不看井内,只看外观的话,那么这口井无疑是漂亮的。
此外,她的眉毛很像书法家提起醮满墨的毛笔,从眉心起笔,
起笔时顿了顿,然后一气呵成,笔法苍劲有力,而且墨色浓淡均匀,
收笔处也非常圆润。
可惜的是,眉毛的间距略窄,表示性格较为忧郁且容易自寻烦恼。

‘你……算漂亮吧。’我犹豫了一下,回答。
“这么简单的问题,却回答得不干不脆,还说你不会骗人?”
‘好。你很漂亮,这样可以了吧。’
“不行,这题不算。我要再问一个。”
‘再问可以,不过不要问奇怪的问题。’
“我只会问简单的问题。”
说完后,她站起身,右手拨了拨头发。

“我性感吗?”
‘喂!’
“你只要回答问题。”
‘你穿的衣服太宽松,我很难判断。’
“你的意思是要我脱掉衣服?”
‘不是。衣服脱掉就不叫性感,而是银色的月光在夜色下荡漾。’

“什么意思?”
‘简称银荡(淫荡)。’
“你还是喜欢骗人,不说实话。”
‘好,我说实话。你很性感,而这种性感与你穿什么衣服无关。’
“真的?”
‘真的。你很性感。’

“那我最性感的地方在哪里?”
‘可以了喔。’
“说嘛,在哪里?”
‘这太难选择了。’
“为什么?”

‘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性感的地方太多,所以你无法指出哪里最性感?”
‘没错。’
“好,我相信你。你是男生。”叶梅桂坐了下来。
‘谢谢你。’我如释重负,也坐了下来。

‘为什么你问我你漂不漂亮或性……’我有点欲言又止。
“或性不性感就知道我会不会骗人,你想这么问,对吗?”
叶梅桂帮我把疑问句说完。
‘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这种问题虽然简单,却很难回答实话。”
‘会很难吗?’
“当然。如果你不说实话,就会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
和“你实在好性感,性感得令我不知所措、无地自容、无法自拔”
之类的话。”
她点点头,一副很笃定的样子。

‘喔?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啰。但是你只有回答:“你很漂亮”和“你很性感”,
可见你说的是实话,而且人也很天真和老实呀。”
‘天真的是你吧,搞不好我只是客套而已。’我嘴里轻声嘟哝着。
“你说什么?”
‘没事。’我赶紧陪个笑脸:
‘只是觉得你很厉害,连我的天真和老实都被你看出来,真不简单。’

然后我们又安静了,小皮也跳上叶梅桂右手边的沙发,安静地趴着。
好像刚才的对话未曾发生过,我和叶梅桂同时将视线放在电视上。
我虽然安静,但偶尔会移动一下臀部,改变坐姿;
而她却似乎连眼睛也难得眨一下。
看来她应该是一个习惯独处的人,因为这种人安静的样子,
通常会很自然与祥和,没有任何细微的肢体动作。
由于遥控器在她手中,我只能看她选择的频道,
而这些频道,都是我一转到就会立刻跳开的频道。
所以我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聊,于是起身想回房间继续整理东西。

“你是好人吗?”我快走到房门前,身后传来她的疑问。
我转过头,她手中仍拿着遥控器,视线也还在电视萤幕。
‘这又是另一个测试我是否会说实话的问题吗?’
“不是。我已经相信你会说实话了,所以我想问你是不是好人。”

‘我很懒、偶尔迷糊、常做错事、个性不算好、意志容易动摇、冬天
不喜欢洗澡、人生观不够积极、吃饭时总掉得满地都是饭粒……’
我低头屈指数了一些自己的缺点,然后再抬起头看着她:
‘不过,我绝对是个好人。’

叶梅桂终于将视线由电视萤幕转到我身上,微微一笑:
“欢迎你搬进来,希望你会喜欢这里,柯志宏。”
我又看到了属于夜玫瑰般娇媚的眼神。
‘我很高兴搬进来,也非常喜欢这里,叶梅桂。’
我朝她点了点头。

趴在沙发上的小皮,也抬起头朝我吠了一声,摇了摇尾巴。
我挥挥手,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首歌叫田纳西华尔滋,不错听吧?”
学姐嘴里哼着旋律,以便让我能轻松掌握节拍。
‘嗯。’
我努力挺起胸膛、站直身体,试着做出华尔滋的标准舞姿。
学弟呀,你动作太僵硬了哦,轻松点。”
当我们采取闭式舞姿,轻拥在一起时,
学姐搭在我右肩上的左手,在我右肩按摩了几下。

但我跳方块步时,还是紧张得抢了拍,左脚踏上她的右脚。
‘学姐,我……对不起。’我的耳根开始发热。
“没关系的,别紧张。”学姐微微一笑:
“跳土风舞跟面对人生一样,都要放轻松哦。”

“别害怕、别紧张、放轻松、转一圈……”
随着音乐节拍,学姐唸出一些口诀,让我的舞步不再僵硬。
我很自然地被带动,流畅地右足起三步、左转一圈。
“跳得很好呀,学弟。”
学姐笑得很开心。

“Thenighttheywereplaying
thebeautifulTennesseeWaltz……”
音乐结束。

【4】

搬进新房子的第三天,也是我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
我上班的地方离住处很近,搭捷运只要四站而已。
早上搭捷运上班的人很多,我一直很不习惯这种拥挤的感觉。
还好如果不发生地震或淹水的话,车程只需七分钟,
我可以很快脱离那种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哪里的窘境。

我的职称是“副工程师”,听起来好像有点伟大;
但一般工程顾问公司的新进人员,通常都是副工程师。
进公司的第一天,照例要先找主管报到。
我的主管长得很高大,看来五十多岁,头发还健在,有明显的啤酒肚。
他很快让我加入一组关于市区淹水和排水的工作群。
因为在这方面,我有一些工作经验。

第一天上班通常不会有太多的工作量,
我只要搞清楚男厕所和主管的办公桌在哪里即可。
悲哀的是,主管的办公桌在我身后,这样上班时就很难摸鱼。
公司中还有一些女工程师,她们的打扮跟一般上班族没什么两样,
都是套装和窄裙,还会上妆。
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都是牛仔裤装扮,脂粉未施。
如果她们穿裙子,那大概就是要参加喜宴。
我想,如果以后跟台北的女同事搭计程车时,可能要帮她们开车门。
不像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她们跟你到工地时,肩膀会帮你挑砖头。
健壮一点的,还会挑得比你多。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现场的平面图和基本调查资料,看过一遍。
瞄了瞄手表,已经是理论上的下班时间-六点钟了,
可是整个办公室却没有半个人有下班的迹象。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所有的工程顾问公司都一样,大家都在比晚的。
只好打开电脑,开启一个应该是工程图的档案,
交互运用“PageUp”和“PageDown”键,以免被发觉是在摸鱼。

当我又到捷运站准备搭车回去时,已经快八点了。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我进捷运站前,还仔细观察了一下防洪措施。
捷运站通常在地下,如果不能防范洪水入侵,后果不堪设想。
一般捷运系统的防洪措施,主要包括防止洪水进入的阻绝方式,
和万一洪水入侵时的抽水方式这两种。
捷运站出入口的阶梯高度,便是阻绝洪水进入的措施。
另外还需配合防水栅门或防水铁门来保护捷运站,必要时得紧急关闭。
1992年5月8日香港发生暴雨时,便是利用这种措施发挥阻水效果。

我坐在捷运站入口的阶梯上,然后弯腰,用手指丈量阶梯的高度。
可能我的动作有些怪异,经过我身旁的人都投以诧异的眼光。
我只好站起身、拍拍屁股,走进捷运站。

等车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越过黄线,想看隧道内的防洪措施。
从防洪设计的观点而言,隧道内绝对不允许进水。
不管洪水有多大,捷运站入口处的防洪措施都有能力阻绝洪水。
除非是洪水来得太快,或是人为疏失无法即时关闭防水门,
才有可能导致隧道内进水。
隧道内一旦进水,将严重影响列车行驶的安全,
此时防洪措施应以抽水为主,除了在隧道内设置排水沟外,
还应在局部低洼地点,设置集水坑和抽水设施,以便紧急排水。

我看了一会,发觉气氛不太对,回头一看,很多人正盯着我。
拥挤的车站中,只有我身旁五公尺内没有半个人。
我觉得很尴尬,退回黄线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躲避所有异样的眼光。
但我突然又想起,对这座城市而言,我是陌生人,不会有人认识我。
所以我也不用太尴尬。

车子来了,我上了车。车子动了,我闭上眼。
然后感到有些疲累,还有那种不知名的孤单和寂寞。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初决定要离开台南来到台北时,没多做考虑,也似乎有些冲动,
因为那时,我只想“离开”。

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种与一次,很难满足我们。
我常会有个念头,就是逃离“现在”和“这里”;
至于逃到“何时”和“哪里”,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逃离。

如果我在台南的工作很稳定,我仍然会想逃离。
只是需要勇气。
但现在台南的工作没了,正好给了我逃离的理由。

车子到站了,我睁开眼睛。
这城市什么都快,尤其是时间的流逝。
不过六点到八点那段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的时间,倒是过得该死的慢。
下了车,走了九分钟,拐了三个弯,就回到住处的楼下大门。
一路上,我抬头看夜空、红绿灯、商店发亮的招牌、擦身而过的人。
在陌生的城市中走路时,有时甚至会对自己感到陌生。

正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竟然又贴上一张字条:
“奈何电梯又故障,只好请您再原谅。
少壮常常走楼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第一次看到电梯故障时,字条上只写16个字;第二次变成五言绝句。
没想到这次变成七言绝句。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抓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上七楼。

“哦,你回来了。”我一进门,叶梅桂便在客厅出声。
‘喔,你在家啊。’我在阳台回答。
小皮则从她身旁的沙发上跳下,来到阳台,跟我摇摇尾巴。
我突然感到一阵温暖,于是蹲下来,逗弄着小皮。
当我试着微笑时,我才发觉脸部的肌肉是多么僵硬。

如果叶梅桂在客厅,她一定会坐在中间三张沙发的中间。
而我如果也想坐下,就会坐在她的左前方,靠阳台的那张沙发。
“吃过饭了吗?”我刚坐下,叶梅桂就问我。
‘还没。’我刚刚忘了顺便买饭回来。
她听到我的回答,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也不准备再说话。

‘我说,我还没吃饭。’我只好再说一次。
“我听到了呀。”
‘那……’
“那什么?还没吃饭就赶快去吃呀。”
‘那你问我吃过饭没,岂不在耍我。’我小声地自言自语。
“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寒暄吗?”没想到她耳朵真好,还是听到了。

我摸了摸鼻子,爬楼梯下楼,到巷口面摊吃了一碗榨菜肉丝面。
那碗面很难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味道很奇怪,难以下咽。
以前在台南时,加完班后,同事们总会一起到面摊吃完面再回家。
那时夜晚面摊上的面,总觉得特别好吃。
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孤单地坐着吃面,而且老板也不会多切颗卤蛋请你。
我随便吃了几口,就付帐走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担心以后该如何适应台北人的口味?
爬楼梯回七C时,心里也想着何时会再有人陪我吃面?

“今天上班顺利吗?”叶梅桂还在客厅。
‘算顺利吧。’我也坐回了似乎是专属于我的沙发。
“你的工作性质是?”
‘我在工程顾问公司工作,当个副工程师。’
“哦,是这样呀。”她转头看着我:
“看不出来你是工程师。你是什么工程师?”
‘水利工程师。’
“这么巧?那你是念水利工程啰?”
她似乎很惊讶。

‘对啊。念水利工程当然做水利工程师,难道去当作家吗?’
“太好了!”
‘怎么了?’
“我浴室的马桶不通,你帮我修吧。”
‘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呀,去帮我修马桶吧。”

‘开什么玩笑?水利工程历史悠久、博大精深,你叫我用来修马桶?’
“历史悠久和博大精深是用来形容中国文化,而不是形容水利工程。”
‘从大禹时代就有水利工程,难道历史不悠久?’
为了捍卫我的专业尊严,我不禁站起身,激动地握紧双拳:
‘而防洪、供水、灌溉、发电、盖水库、建堤防等等都是水利工程,
这难道不博大精深?’

“你帮我修好马桶,我就承认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
‘这……’
“身为水利工程师,看到自己室友的马桶堵塞导致水流无法畅通时,
你不会觉得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吗?”
‘我不会觉得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我只会觉得,那一定很臭。’

“喂,去帮我修啦。”
‘好吧。不过修好后,你要承认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喔。’
“没问题。还有我浴室地板上的水管也不太通顺,你顺便帮我看看。”
‘喂!’
“你如果也修好水管,我还会承认水利工程是历史悠久哦。”
‘一言为定。’我站起身。

叶梅桂也站起身,往房间走去。我尾随着她,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套房,比我的房间大一些,即使扣除浴室,也还是稍大。
房间很干净,东西也不多,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花和布偶之类的东西。
浅蓝色窗帘遮住的窗户,正对着屋后的小阳台。
靠窗的书桌很大,似乎是由两张书桌拼成,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

叶梅桂打亮了浴室的灯后,便坐在床边,双脚在空中晃啊晃的。
这间浴室比我用的那间浴室略小,但却有个浴缸。
我试冲了一下马桶,还好,堵塞的情况并没有我想像中严重。
‘你有吸把吗?’
“什么是吸把?”
‘就是……算了,我下楼去买。’
“加油哦,伟大的水利工程师。”
我看了看她,虽然是一副很白目的样子,眼神却依然像干枯的深井。

我又摸了摸鼻子,到巷口的便利商店买一只吸把,再爬楼梯回来。
回到七C,我也气喘吁吁。
有了这只吸把,再加上我灵巧的双手,很快便排除了马桶的堵塞。
然后我回到我房间,拿了一柄螺丝起子,旋开浴室地板的排水孔盖。
清出几团毛发后,浴室的排水管就畅通无阻。
我猜那是叶梅桂的头发,和小皮身上的毛。

‘以后洗头时,记得洗完后要把排水孔盖上的头发清干净。’
我走出了叶梅桂的浴室,叮咛她。
“我有呀。”
‘你一定只是偶尔这样做。而且你也会顺手将头发丢入马桶冲掉。’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也是马桶堵塞的原因。’
“哦,你很厉害嘛。这是水利工程吗?”
她问了一声,然后收起在空中晃动的双脚,站起身。

‘算是吧。很多城市淹水的原因,是排水孔的堵塞所造成,而且排水
管路内也常会有杂物淤积,需要定期清理。否则即使再多埋设几条
排水管或是把排水管加粗,也无济于事。’
“嗯。”
‘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好排水系统,努力防止台北淹水,以确保市民
身家生命财产的安全!’
“哦?这是水利工程师的信条?”
‘不。这是竞选台北市长的口号。’
叶梅桂笑了一下,然后打开衣橱。
她探身进衣橱,衣橱开启的门遮住了我的视线。

‘喂,我修好了,你该怎么说?’
“谢谢你。”
叶梅桂探头出来,对我微微一笑,神情终于又像朵夜玫瑰。
我很想跟她说,不必道谢,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夜玫瑰般的眼神。
‘不是这个。是关于水利工程的……’我有点支支吾吾。
“哦……”她似乎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
“水利工程真是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呀!”
‘说得好!’我左手拿螺丝起子,右手拿吸把,拱拳道:‘告辞了。’
我离开她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我走回客厅,坐在我的沙发,打开电视。
“柯志宏!”叶梅桂的声音从她的房间内传出来。
‘怎么了?’
“我现在要洗澡,所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人洗澡可不是水利工程。’
“你胡说什么!帮我带小皮出去走走。”
‘可是……’
我话还没说完,小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兴奋地跑到我身边。

我只好牵着小皮下楼,出了大门口,反而变成小皮在牵我。
牠似乎有固定的行进路线,我也就任由牠带我四处乱走。
小皮对车子的轮胎非常有兴趣,总喜欢闻一闻后,再抬起脚尿尿。
而且愈贵的车牠抬腿的次数愈频繁。
看来小皮应该是可以作为某种价值观的判断指标。
于是我在心里默唸:‘小皮啊,请你像命运一样,指引我的方向吧。’
结果小皮行进路线的终点,是捷运站。
到了捷运站后,牠坐在入口处的阶梯前,吐着舌头喘气,看着我。

这个捷运站在我早上来时很拥挤;晚上八点回来时,却让我觉得孤单,
和不可名状的寂寞。
但是现在看它,心情就轻松多了。
我也许仍然会寂寞,但我绝不孤单。
因为我可以拥有夜玫瑰的眼神,还有小皮。
我知道我即将归属于这座城市,而这个捷运站也会是我生活的重心。
回程时,小皮的路线跟我下班时一样,但我已不再对自己感到陌生。

牵着小皮来到楼梯口,想到还得爬到七楼,我不禁双腿发软。
没想到小皮吠了一声后,就往楼上冲刺,我不得不跟着往上跑。
打开七C的门时,我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干嘛?有这么夸张吗?”

叶梅桂刚洗完澡,坐在客厅的沙发,拿一条红色毛巾擦干她的头发。
‘你试试从楼下跑到七楼看看,我不信你不会喘。’
我慢慢移动步伐,到我的沙发,坐下,喘了一口长长的气。
“有电梯不坐,干嘛爬楼梯?水利工程师喜欢爬楼梯锻炼身体吗?”
‘电梯坏了啊。你不知道吗?’
我的呼吸终于恢复正常。

“电梯坏了吗?”叶梅桂似乎很疑惑。
‘我下班回来时就坏了。’
“是吗?我今天有坐电梯呀。”
‘你没看到电梯门口的字条吗?’
“字条?”她停止双手擦拭头发的动作,转头看着我,说:
“是不是写着:“奈何电梯又故障,只好请您再原谅。
少壮常常走楼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是啊。’
“哦。”
然后她又拿起毛巾,继续擦拭头发。

‘咦?这么说,你也看到纸条了吗?’
“嗯,当然有看到。”
‘那你怎么还能坐电梯?’
“你大概没看仔细吧。字条右下角会署名:吴驰仁敬启。”
‘这我倒是没注意到。’
“六楼吴妈妈的小孩,正在学书法。”
‘那跟这个有关吗?’
“吴妈妈小孩的名字,就叫吴驰仁。”
‘这……’
“所以电梯没坏。”

‘喂,这玩笑开大了吧?’
“不会呀,这栋大楼的住户都知道。大家还夸他毛笔字写得不错呢。”
‘可是……’
“他的名字很好玩,吴驰仁唸起来就像“无此人”。”
‘这么说的话,我第一次到这里看房子、和搬家那天,电梯也没坏?’

“电梯一直很正常呀,从没坏过。”
叶梅桂把毛巾搁在茶几上,理了理头发,笑着说:
“这是我们这栋大楼的幽默感哦,你只要看见有人在爬楼梯,就知道
他不是这里的住户了。很有趣吧。”
‘有趣个头!我今天已经来回爬了三趟楼梯!七楼耶!’
“呵呵……”她竟然笑个不停:“想不到吧。”

我本来觉得有些窝囊,但是看到叶梅桂的笑容后,就无所谓了。
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她有双寂寞的眼神;
但我相信,像玫瑰般娇媚的眼神,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叶梅桂啊,你应该要像你说的那样,是一朵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而不是总让我联想到寂寞这种字眼。

“怎么了?在生气吗?”叶梅桂嘴角还挂着微笑:
“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水利工程没让你学会幽默感吗?”
‘水利工程是严肃的,因为我们不能拿民众的生命来开玩笑。’
“哦,是这样呀。那你也是严肃的人啰?”
‘我不严肃。我现在只是个肚子很饿的人。’
“肚子饿了吗?需要我煮碗面给你吃吗?”
‘这是寒暄吗?’
她没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烹饪这门学问,真是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啊!’
“干嘛这么说?”
‘我以为你是学烹饪的。所以我想我得说上这一句,你才会煮面。’
“我不是。你今天帮我这么多忙,煮碗面给你吃是应该的。”
‘那你念的是什么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学问呢?’
“以后再告诉你。”
叶梅桂笑一笑。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我看着厨房内的叶梅桂,这个即将跟我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女子。
她的背后散着新干的头发,嘴里轻声哼着歌,似乎很轻松自在。
这让我产生我跟她是一家人的错觉。

没多久,叶梅桂端出了一碗榨菜肉丝面。
我吃了一口后,疲惫的身心终于放松,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我不必再担心该如何适应台北人的口味,
以及是否会再有人陪我吃面的问题。
“笑什么?是不是很难吃?”她问我。
‘不。这碗面很好吃。’我回答。

因为我又看到了一朵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学姐?是的,我总是这么称呼她。
她大约姓施吧,有一次她曾告诉我。
也许姓石,也许姓史,我并不清楚。
那次是中秋夜,社团的人一起赏月放鞭炮时,她告诉我的。
鞭炮声太吵,我只隐约听到“ㄕ”的音。
后来也没敢再问她,怕她觉得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学姐的名字很好听,叫意卿。
第一次在社团办公室碰到她时,她这么跟我说:
“读过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吧?
一开头不是“意映卿卿如晤”吗?”

‘学姐也叫意映?’
“不,我叫意卿。不是意映,也不是意如,更不是意晤。”
学姐笑了起来,我就这么记下了她的名字,
与她的笑容。

刚认识学姐时,我大一,18岁;学姐大二,20岁。
换言之,学姐高我一届,却大我两岁。
社团的人通常都叫她意卿学姐,
只有极少数的人有资格叫她意卿。
而我,只叫她学姐。
正如她只叫我学弟一样。

这种相互间的称谓,从不曾改变。

【5】

我开始适应了台北的新工作,还有新房子的生活。
以前念书时写过一个程式,用来模拟市区的淹水过程,还满合理的。
我将演算结果拿给主管看,他似乎很满意。
“嗯,小柯,你做得不错。”他拍拍我的肩膀。
由于我姓柯,而且志宏这名字也没特别的意义,
因此当然被叫成“小柯”这种没创意的名字。
同事们都叫我小柯。

有时想想,同事们真是愧对水利工程,因为志宏的谐音-滞洪,
可是重要的防洪工程措施-“滞洪池”呢。
滞洪池可蓄积洪水,降低洪峰流量、减少洪灾。
看来我似乎是注定做水利工程的。

公司的办公室在一栋大楼里,巧合的是,也是七楼。
幸好没人有练毛笔字的习惯,所以电梯也没有故障的习惯。
办公室的气氛不错,同事间的相处也很融洽,中午通常会一起吃饭。
所以我中午会跟同事吃饭,下班后则在外面买饭回去吃。
由于是工程顾问公司的关系,员工理所当然地男多女少,比例很悬殊。
不过男同事多数已婚,女同事全部未婚。
虽然女同事全部未婚,但经我观察一番后,我觉得……
嗯,这将是一个会让我专心工作的环境,因为没有使我分心的理由。

我比较不习惯的,是办公室内的地板。
老板好像有洁癖,除了希望办公环境一尘不染外,
特别要求地板一定要打蜡。
地板总是又光又滑,如果我走得快一点的话,常常会差点滑倒。
后来我开始试着在地板上溜冰,就好多了。

每天早上,我大概八点半出门上班,在巷口买了早餐后,再搭捷运。
一进捷运站后,是不准饮食的,我只能带早餐到公司吃。
办公室内可以吃东西,但不可以丢装过食物的塑胶袋。
所以我会在公司大楼外,迅速吃完早餐,再上楼上班。
这城市有许多游戏规则,是我必须马上学会,而且要习惯的。

就以倒垃圾来说,我得买专属的垃圾袋装垃圾,不然垃圾车不收。
垃圾车一天来两次,第一次来时我还在睡觉;第二次来时我还没下班。
我只能利用假日,出清一星期的垃圾存货。
正所谓牺牲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因此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垃圾尽量丢在外面的垃圾桶。
一来可减少假日追垃圾车时,手上的垃圾袋数目;
二来可省点买垃圾袋的钱。

叶梅桂早上出门上班的时间,大约比我早五分钟。
从起床后,她一直很安静,动作也很从容,绝不会出现慌张的样子。
偶尔与我在客厅交会时,也不发一语。
但她出门前一定会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小皮会目送她出门。

比较起来,我上班前的气氛就激烈多了。
还是那句话,牺牲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绝不轻言起床。
我大约八点20分起床,刷牙洗脸穿衣服后,就出门。
因为只有10分钟的准备时间,所以总是特别匆忙。
我出门前,也会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不过小皮总会咬着我的裤管不放,我得跟牠拉扯几秒钟。

我下班回家时,大约晚上八点,这时叶梅桂通常会在客厅看电视。
不过自从修好她的马桶后,她就不再煮面给我吃了。
甚至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和她都不说话很奇怪,所以会主动说:
‘我下班了,真是美好的一天啊。虽然我现在还没吃饭。’
‘我下班了,真是辛苦的一天啊。而且我现在还没吃饭。’
她通常会回答:
“你有病。”
“你真的有病。”
然后我摸摸鼻子,她摸摸小皮,客厅又回复静音状态。

我和叶梅桂都不是多话的人,也很少有需要交谈的理由。
但不交谈不代表我们彼此漠不关心。
例如倒垃圾时,我一定会问她是否也有垃圾要倒?
然后我再一起提到楼下追垃圾车。
而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也一定是亮的。

叶梅桂似乎很晚睡,我偶尔睡不着想起身看书时,
可以隐约从房间的门下方,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我本来以为她只是比我晚点睡而已,没想到她这种“晚”,有些夸张。

昨晚睡觉时,睡梦中看见有人背对着我,唱赵传的“勇敢一点”。
“我试着勇敢一点,你却不在我身边……”歌词好像是这样。
他唱到一半,转过身,竟然是我朋友的爷爷!
我猛然惊醒,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然后我觉得口干舌燥,开了灯、下了床,想到厨房倒杯水喝。
打开房门,客厅是亮着的。
我偏过头一看,夜玫瑰正悄悄地在深夜绽放。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两点半了。
“因为还不到睡觉时间。”叶梅桂坐在客厅看书,头并没抬起。
‘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
“没关系的。我习惯了。”
她翻过了一张书页,继续阅读。

‘明天再看吧。你这么晚睡,隔天又要上班,睡眠会不足的。’
我拿了杯水,坐在我的沙发。
“睡眠不足会怎样呢?”
‘睡眠不足会影响隔天的工作啊,工作会做不好。’
“工作只要不出错就好,我并不想把它做好。”
‘工作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会把身体搞坏。’
“哦,所以呢?”
‘傻瓜,所以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快去睡吧。’
叶梅桂似乎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视线离开了书本。

“你刚刚说什么?”叶梅桂合上书本,看着我。
‘我说……啊,对不起。我不该骂你傻瓜。’
“没关系。我想请你再说一次。”
‘傻瓜。’
“不是这个。我是指你刚刚说的那句话。”
‘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早点睡吧。’
过了一会,她才叹口气,说:“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关心是正常的啊。’
“以前我的朋友就不会这么说。”
‘喔?可能……可能她忘了说吧。’
叶梅桂笑了一下:“不管怎样,谢谢你。”
‘你不必这么客气。’
“我不跟人客气的。”
她伸手招了招小皮,小皮乖乖跳到她身边的沙发,然后她抱住小皮: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人这么跟我说了。”

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看着她说话时的眼神,和抚摸小皮时的手。
抚摸小皮时,她会将五指微张,只用手指抚摸,不用手掌。
从小皮的头,一直到尾巴,只有一个方向,而且会不断重复。
这不是一种爱怜或宠爱的抚摸动作,而是一种倾诉或沟通的语言。
换言之,小皮并非她的宠物;
而是她倾诉心事的对象。

我突然有种感觉,我似乎正在照镜子,于是看见另一个我。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抚摸我养过的狗。

‘你……你还好吧?’
我不忍心看着叶梅桂不断抚摸着小皮,于是开口问她。
“还好呀。怎么了?”她终于停止抚摸小皮的动作。
‘没事。’我赶紧将话题转回:
‘你还是不要太晚睡才好。’
叶梅桂,不,是夜玫瑰,又笑了。
“小皮果然没看错人。”

‘怎么说?’
“你来看房子那天,小皮就很喜欢你。不是吗?”
‘喔,这么说的话,你将房间租给我,只是因为小皮?’
“是呀。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帅?”
‘我长得帅吗?’
“你想听实话吗?”
‘不。我照过镜子,所以有自知之明。’

“其实你长得……也还算勉为其难。”
‘什么意思?’
“勉强称赞你也不太困难。”
‘喂。’
“好。不提这个了。”叶梅桂笑了一下:
“在这里的生活,你习惯了吗?”
‘嗯,我习惯了。’
“那就好。”她又想了一下,再问:
“那你习惯我了吗?”

‘习惯你?我不太懂。’
“比方说,我的个性呀、脾气呀等等。”
‘你的个性我还不太清楚,不过你的脾气都控制得很好。’
“哦,是吗?”
‘因为都一直保持在坏脾气。’
“喂。”
‘我开玩笑的。’

“你常开玩笑?”
‘算吧。’
“那你说我漂亮也是开玩笑?”
‘不。这是事实。’
“那我最漂亮的地方在哪?”

‘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这比喻你用过了。”
‘就像地上同时有几百只蚂蚁在走路,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只蚂蚁最快吗?’
“还有没有?”
‘就像路上同时有几百个包子丢过来,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个包子最香吗?’
叶梅桂笑了一下,右手拨开遮住额头的发。

“说真的,我的脾气不好吗?”
‘不会的。你只是常常很安静而已。’
“安静吗?”叶梅桂想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
‘嗯。我也是。’
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又安静了下来,
客厅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墙上时钟秒针的摆荡声。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打破寂静:‘其实你这样并不公平。’
“你在说什么?什么不公平?”
‘我是说,你只靠小皮来判断房客的好坏,是不公平的。’
“会吗?”
‘嗯。你没听过:“盗跖之犬,亦吠尧舜”吗?’
“什么意思?”

‘盗跖是中国古代很有名的盗贼,他养的狗,即使碰到尧跟舜这样的
圣人,也是会照样吠的。’
“所以呢?”
‘所以小皮不喜欢的人,未必是坏人啊。’
“这无所谓。我只要相信小皮就行,总比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可靠得多。
而且,狗并不会骗人,只有人才会骗人。不是吗?”

叶梅桂说完后,抬头看墙上的钟,我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已经三点一刻了。
‘该是你睡觉的时间了吧?’
“很遗憾。还不到。”叶梅桂好像突然觉得很好笑,说:
“想不到吧。”
‘你真是……’
“你真是傻瓜,这么不懂爱惜自己身体。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我以后尽量早点睡,这样可以吗?”
‘嗯。’

我并不习惯太晚睡,所以强忍着睡意,频频以手掩嘴,偷偷打哈欠。
但我好奇地想知道,叶梅桂的睡眠时间。
难怪她在假日时,总是一觉到傍晚,大概是弥补平时睡眠的不足。
也因此,我与她在白日的交会,非常少。
即使有,也只是与她的眼神擦身,或是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对我而言,叶梅桂仿佛真的是一朵只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而且,愈夜愈娇媚。

“你会不会觉得,时间的流逝总是无声无息?”
‘会啊。不过,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叶梅桂笑了一下,并不答话。接着说:
“我总觉得,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
乘客般毫无知觉。”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一旦醒来,已经错过很多东西,甚至错过停靠站了。”
‘喔?’
我很好奇她的说法,睡意暂时离去。

“我常常会想起18岁的自己,那个小女孩倔强的眼神和紧抿的双唇,
我看得好清楚。我很想走去拍拍她说:“嘿,你正值花样年华呢,
应该要微笑呀!””叶梅桂说着说着,也笑了。接着说:
“我也可以很清楚听到她哼了一声,用力别过头说:“我偏不要!””
她再轻轻呼出一口气,说:
“转眼间已经过了十年了,但我却觉得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
‘十年?’我低头算了一下:
‘那你跟我一样,是1973年生。那你现在不就已经是二……’
“二十八岁”要出口前,我突然觉得不太妥当,赶紧闭嘴。

“是呀。”她转头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是讶异。’
“讶异什么?”
‘讶异你看起来好像才18岁。’
“是吗?”她笑了笑:“你反应很快,知道要悬崖勒马、紧急煞车。”
‘过奖了。’我也笑一笑,暗叫好险。

“如果十年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昨天才刚发生……”
叶梅桂顿了顿,再接着说:
“那么十年后的我,看今天的我,大概也会觉得只经过了一天吧。”
‘嗯,没错。’我应了一声,表示认同。
“因此对于我可以掌握的时间,我总是不想让它轻易溜走。”
‘这样很好啊。’
“对嘛,你也说好。所以我晚上舍不得睡呀。”
‘时间不是这么……’
“时间不是这么掌握法。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该休息的时候就该休息。’

“好吧。睡觉啰。”叶梅桂终于站起身,伸个懒腰。
她的双手呈弧形,向上伸展,宛如正要绽放的玫瑰花瓣。
‘嗯。’我如释重负,也站起身。
“你明天上班,没问题吧?”

‘应该……’
“应该没问题。你想这么说,对吗?”
‘你怎么老抢我对白呢?’
“谁叫你有时说话慢吞吞的,时间宝贵呀。”
‘你真是……’
“你真是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你想这么说,对吗?”
我本来想说不是,但我很难得看见娇媚的夜玫瑰,
所以还是点点头表示认同。

“下次要劝女孩子早点睡时,你只要说:睡眠不足皮肤会不好,
她们就会立刻去睡觉。”
叶梅桂进房间前,转头告诉我。
‘是这样吗?身体健康不是比较重要?’
“你一定很不了解女孩子。”
‘是吗?那叶梅桂啊,你以后要早点睡,皮肤才不会不好。’
“好。”她笑了笑:“晚安了。”
小皮绕着我走了一圈后,也跟着进了她的房间。

我回到房间,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后不省人事。
昏昏沈沈之际,听见有人敲我房门:
“喂!柯志宏,起床了!”
我突然惊醒,因为这是叶梅桂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
我揉揉眼睛,打开房门。

叶梅桂没说话,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厅。
‘怎么了?你的手受伤了吗?’
“笨蛋!”
她再将左手伸直,用力指了两次。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厅墙上的钟。
‘哇!八点半了!’

我马上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像无头苍蝇般,在房间乱窜。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提着公事包,冲出房间。
‘咦?你怎么还没出门?’
“我在等你呀。我载你去捷运站坐车,节省一些时间。”

‘可是这样你上班……’
“可是这样你上班会不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你会迟到吗?’
“我迟到一下下应该没关系的。”
‘这样我会……’
‘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赶快出门啦!’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同时出门。
出门前,我们同时蹲下来摸摸小皮的头,我摸左边,她摸右边。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我看到小皮歪着头,一脸困惑。
因为牠不知道该目送叶梅桂?还是咬住我的裤管?

叶梅桂骑机车载我到捷运站,到了捷运站后,我立刻跳下车。
‘我走了。你骑车小心点。’
“赶快去坐车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哦?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
‘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我觉得很得意,笑着说:‘想不到吧。’

叶梅桂突然停下车,拿下戴在头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双眼圆睁,右手一直对我指指点点。
嘴巴里唸唸有词,但却没出声音。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模拟迟到时,老板很生气骂你的情形。”
‘哇……’我突然惊醒,往捷运站入口处冲去,一面跑一面回头说:
‘晚上见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已经是九点零二分了。
换言之,我迟到了两分钟。
当我趴在办公桌上喘气时,老板向我走过来。
我的老板跟我部门的主管,除了年纪差不多外,其他则南辕北辙。
主管的穿着非常轻便,头发虽在,却已呈斑白。
而老板总是西装领带,头发抹得油油亮亮、闪闪动人。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老板的脸虽然带着微笑,不过却让我联想到在春帆楼签订马关条约时,
日本的伊藤博文笑着请李鸿章坐下时的嘴脸。

我很纳闷,台北人说话怎么老喜欢拐弯抹角?阿莎力一点不是很好?
就像我骑机车在台北街头被警察拦下来时一样,他们一开头总会说:
“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先生,你知道你刚刚做错了什么吗?”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两点躲在暗处把骑车的你拦下来吗?”
然后拿起罚单,写了一堆,写完后拿给你,最后才说:
“谜底就是-你刚刚从人行道上骑下来。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规则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后,交通罚款已缴了好几千块。

“咳咳……”老板见我不出声,用力咳了两声,把我拉回现实。
‘应该是迟到……两分钟吧。’
“迟到两分钟有什么了不起?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我有点惊讶,怎么连老板也在玩这种游戏?
“如果在防洪预警时,多了两分钟,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伤亡
和财物的损失吗?”
我看了看老板,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我真是惭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愿。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
我确实是惭愧,不过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还有早餐又没吃的关系,所以上班时老觉得昏昏欲睡。
还好今天并没有比较重要的事,勉强可以边工作边打瞌睡。
不过我常会听到身后传来主管的咳嗽声,然后就会惊醒。
如果今天让我设计跨海大桥的话,很可能会变成海底隧道。
总之,我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捷运回家时,还差点睡过头、错过停靠站。
叶梅桂说得好,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
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
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住处,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竟又贴上:
“我达达的引擎正痛苦的哀嚎。我不是偷懒,只是故障。”
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右下角确实写着:吴驰仁敬启。

这个死小孩,竟然改写郑愁予的《错误》: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立刻从公事包里掏出一枝笔,也在那张纸上写:
“你吃饱了太闲就赶快去睡觉。你不仅欠揍,而且无聊!”
我写完后,进了电梯,果然没故障。

开门进了七C,阳台上的灯一如往常,依旧亮着。
我总是藉助这种光亮,脱下鞋子,摆进鞋柜。
然后换上室内脱鞋,走进客厅,再将阳台上的灯关掉。
唯一不同的是,叶梅桂并未坐在客厅的沙发,而是在厨房。

“你回来了。”叶梅桂在厨房说。
‘嗯。’
“吃过饭没?”
我有点惊讶,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做这种寒暄了。
‘还没。我也忘了顺便买饭回来。’
“那你再等一下下,我煮好后,一起吃饭吧。”
听到她说这句话时,原本想坐进沙发的我,屁股顿时僵在半空中。

‘你马桶又不通了吗?’我问。
“没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没。”
‘那你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煮饭给我吃?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来,打开电视,乖乖等着。

“好了。可以吃了。”叶梅桂将饭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厅。
我们把客厅的茶几当作餐桌,沙发当椅子,准备吃饭。
“今天有迟到吗?”
‘迟到两分钟。’
“挨骂了吗?”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楣的一天啊。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对。’我摇摇头:‘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为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夜玫瑰,并没有回答叶梅桂的话。

虽然只是两菜一汤,却让我觉得这顿饭非常丰盛。
“我的手艺还好吗?”
‘嗯。没想到……’
“没想到你是个又漂亮又聪明又会烧菜的好女孩。你想这么说,
对吗?”
‘这次你就说对了。’
我笑了起来,叶梅桂也笑了。
我们的笑声感染了小皮,于是牠也汪汪叫了两声。

而屋外突然响了一阵雷,下起了我到台北后的第一场雨。


“土风舞虽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与人的距离却最接近。”
学姐双手微张,好像各牵住别人的手,脚下重复踏着藤步:
“只要踏进圈内,就可以享受舞蹈、音乐与人结合的感觉。”
学姐停下舞步,转身说:
“这是我参加土风舞社的原因。学弟,你呢?”

‘我觉得土风舞不会拒绝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观众。’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着说:
‘所有的人围成一圈,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没种族语言之别,
大家都踏着同一舞步。这会让我有一种……一种归属感。’

“什么样的归属感?”学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我不太会形容。’我避开学姐的视线,努力思考着形容词。
‘就像在狼群里,我也许只是一只瞎眼跛脚的狼,但人们会说
这群狼有56只,而不是这群狼有55只,另外还有一只瞎了眼
又跛了脚的。’

学姐听完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疑惑渐渐从眼神中蒸发。
然后她笑了笑,仰起头看着夜空。
‘学姐,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很奇怪?’
“不是。”学姐似乎在数着天上的星星。过了许久,才接着说:
“学弟……”她将视线从星星转移到我身上,眼神转为温柔:
“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

那时的我,并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学姐说我寂寞时的眼神。

广场上突然响起“Mayim…Mayim……”的音乐。

【6】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总算见识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出门时多带把伞。
但对骑机车上班的叶梅桂而言,就显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为,她会因而有些心烦,或是口中出现一些怨言,
然而我从未听到或感觉到她的抱怨,她出门上班前的气氛并没变,
穿雨衣的动作也很自在。

比较起来,小皮就显得烦躁多了。
因为原本每天晚上叶梅桂都会带牠出去散步,但现在却因雨而暂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阳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着,口中呜呜作声。
偶尔还会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应该是觉得很无聊,我一直盯着牠,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
于是我蹲在牠身旁,抓着牠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我写完后,小皮似乎很高兴,一直舔我的脸。

“你在地上写什么?”叶梅桂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秋风秋雨愁煞人。’
“什么?”她似乎没听清楚。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没事学秋瑾干嘛?”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写下小皮的心声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楼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还不是学郑愁予,你怎么不说他有病?’
“人家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那叫艺术。”
‘我写的字也不错啊。’
“你的字?”她从鼻子哼出一声:“我看过了,不怎么样。”

‘你有看过我的字?’
“你不是也写在电梯门口的字条上?”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这栋大楼里还会有谁这么无聊。”
‘不公平!为什么都没人说吴驰仁无聊。’
“我说过了,那叫艺术。”
‘那我的字呢?’
“我也说过了,那叫无聊。”
叶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

打开电视,还没来得及转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兴奋。
我转头望向阳台的窗外,雨暂时停止了。
‘雨停了。我带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随时还会再下。”叶梅桂的语气很坚定。
我向小皮摇了摇手,牠的眼神转为黯淡,口中又开始呜呜作声。
我只好又抓着牠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喂,你这回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中国。’
“这又是小皮的心声?”
‘是啊。’

“你可以再说一遍。”
叶梅桂站了起来,将报纸卷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着小皮的右前脚,先作势将刚刚写的涂掉,然后再重写一句。
“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救我。’
“你……”她举起卷成一圈的报纸,向我走近了两步。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站起身,陪了个笑脸。
‘不过说真的,牠好几天没出去了,很可怜。’
“这没办法呀,谁叫老天下雨。”

‘我带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来,你别担心我会淋湿。’
“我又不是担心你。”
‘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路上有积水,小皮会弄脏的。”
‘啊?你不是担心我喔。’

“担心你干嘛?”叶梅桂又从鼻子哼出一声:
“你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你别胡说。’
“上次载你去捷运站搭车,你连一句谢谢也没说。”
‘是吗?’我搔搔头,很不好意思。
“还有你也没问我,我后来有没有迟到?”
‘喔?那你有没有迟到?’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当然有。”

‘那你有没有挨骂?’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漂亮呀。”
‘那你意思是说,我会挨骂是因为我长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喂。’
“还喂什么,快带小皮出去呀。”
‘你答应了?’
“嗯。不过要快去快回。”

打开门的一刹那,小皮冲出去的力道,几乎可以拉动一辆车子。
看来牠这几天真的是闷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牵着牠,避过路上的每一个水洼。
快到捷运站时,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头不对,赶紧解开衬衫的钮釦,将小皮抱在怀里,再扣上钮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么吸气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了两颗扣子。
然后我弯身护着牠,往回冲,很像是在长阪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到了楼下时,我已全身湿透。

当电梯门口打开的瞬间,我几乎与从电梯内冲出的叶梅桂撞个满怀。
她手上拿把伞,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着大雨,你急着去哪里?’
“去找你们呀。你看你,都淋湿了。而且还衣冠不整。”
小皮从我敞开的衬衫中探出头,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还好,你别担心。’
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服下面的两颗扣子,将小皮放下。
然后赶紧将衣服重新穿好,再转过身面对着她。
‘你看,牠只淋湿一点点喔。而且……’
“先上楼再说。”她打断我的话,拉着我,走进电梯。
在电梯内,我们都不说话,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断滴落的声音。
我感觉我好像是一尾刚从海里被捞起的鱼。

出了电梯,叶梅桂急着打开七C的门,催促我:
“快进来。”
‘我先在这里把水滴干,不然地板会弄湿的。’
“你有病呀!快给我进来!”
‘喔。’我摸摸鼻子,走进屋内,站在阳台。
“还站着做什么?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
‘你说换衬衫好呢?还是换T恤?’
“你说我踹你好呢?还是打你?”
她的语气似乎不善,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发问的时机,赶紧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叶梅桂坐在客厅,手里的报纸已换成一本书。
我赤足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着,以她为圆心,离她最远距离为半径,
走到我的沙发,准备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书,突然站起身。我吓了一跳。

‘那个……’我有点吞吞吐吐:
‘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真不好意思。难怪人家都说天有不测风云。’
她没有反应,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到厨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门,所以带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让牠淋雨的。’
她还是没说话,扭开瓦斯炉烧水,站在厨房候着。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苍保佑,所以牠并不怎么淋到雨。’
她听到这句话,转头瞪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

‘三国演义里有说喔,赵子龙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
在怀。然后就这样怀抱后主,杀出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重围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但叶梅桂依旧没反应,最后我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就学赵子龙啊,解开裤子皮带和衬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怀里,
然后冒着大雨冲回来。你会不会觉得我这种行为跟赵子龙很……’
“像”字还没出口,听到叶梅桂拿菜刀切东西的声音,于是马上闭嘴。

我看气氛不太对,站起身,想走回房间避避风头。
“回去坐好。”叶梅桂背对着我,说话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动。
她关掉瓦斯,将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大碗,然后端到我面前。
‘这是?’
“姜汤。”她坐回她的沙发:“给你袪寒用的。”
‘姜汤竟然一直都是黄色的,真是不简单。’
“不要再说废话。趁热喝,小心烫。”
她又拿起书,继续阅读。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烫到了吗?”叶梅桂又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
‘不是。这姜汤……这姜汤……’
“姜汤怎么了?”
‘这姜汤真是好喝啊。’
“无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说话,慢慢地把那碗姜汤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晚安,赵子龙。”

‘赵子龙?’
“你刚刚不是说你在学赵子龙?”
‘是啊。’我很得意:‘学得很像吧。’
“你是赵子龙,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你可以做刘备啊。’
“哦。所以我应该把小皮摔在地上啰?”
‘为什么?’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没错。’我起身走到小皮旁边,抱起牠,双手伸直欲交给叶梅桂:
‘你可以把小皮轻轻摔在沙发上,意思意思一下。来,小皮给你。’
“你还没玩够?”叶梅桂依旧板着脸。
‘喔。’我双手抱着小皮,表情很尴尬。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接下小皮,轻轻将牠摔在她左手边的沙发:
“这样可以了吗?”
我急忙再从沙发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几声:
‘子龙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好啦,总该玩够了吧。”
叶梅桂的脸一松,终于笑了起来。

“下次别这么笨。先找地方躲雨,别急着冲回来。”
‘嗯。’
“台北的雨往往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应该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来得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我怕小皮
如果被雨淋湿,你会担心,就急着跑回来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湿?”
‘我生来命苦,淋湿了也不会有人担心。’
“是吗?”
‘这是你说的啊,你说你并不会担心我,只会担心小皮。’
“我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小气。我当然是会担心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叶梅桂说这句话时,我竟想到学姐。
倒不是因为学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叶梅桂说话的样子像学姐,
而是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很学姐。
所谓的“很学姐”,近似于“今天的天空很希腊”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见工厂烟囱上冒出的黑烟会联想到死亡一样,
黑烟和死亡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连,只有抽象式的联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学姐的代名词。
但除了第一次到这里,听见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的震惊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曾将叶梅桂的夜玫瑰与学姐的夜玫瑰联想在一起。
更从不曾比较过这两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说出这两朵夜玫瑰的差异,到目前为止,
我只能说学姐是不带刺的夜玫瑰;
而叶梅桂则明显多刺。

我不想放任叶梅桂与学姐之间的联想,因为这种联想,
很像将奶油倒入咖啡里,于是产生一个小小的白色漩涡。
但只要轻轻搅动,白色漩涡便会无限扩张,
再也回不去原来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没有回话,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去。
叶梅桂抬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
眼神停顿了一下后,低下头,又拿起手中的书本。
我走了几步后,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快速启动脑中的思考机器,期盼能制造出一些话语。
无奈我的脑袋因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终想不出什么话是大方而得体,
只有耳朵还算正常,不断听到叶梅桂翻过书页的声音。

‘嗯……我应该还算是个细心的人,但常会有犯迷糊的时候。虽然我
尽量细心,不过无法面面俱到,总有遗珠。这就叫做遗珠之憾。’
我终于打破僵局,挤了一些话出来。
但叶梅桂的视线并未离开书本。

‘就像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还有……’
我用力搔着头,试着烘干我的脑袋,以便产生一些合乎逻辑的语言。
‘还有就像有一只狗走在路上,几十个人拿肉包子丢他,牠不可能会
吃掉每一个包子吧。你把我想像成那只狗,就行了。’
叶梅桂正在翻书页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依旧没抬起头。
‘那只狗之所以没办法吃掉每一个包子,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道理。
俗话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句话就是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
“你在说什么?”
‘我睡过头,你叫我起床并载我去捷运站,我很感激。谢谢你一次。’
‘但我忘了向你说谢谢,实在很抱歉。对不起一次。’
‘结果又害你迟到,应该也要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两次。’
‘刚刚淋雨跑回来,让你担心。对不起三次。’
‘你怕我着凉感冒,煮了一碗超级好喝的姜汤给我喝。谢谢你两次。’
我屈指一样一样地数着,希望不要有遗漏。

“我又不小气,你干嘛记那么清楚。”
‘记清楚的人是你啊。是你先提到我那天睡过头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说忘光,但我确实是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你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并不是诚心的啰?”
‘我是诚心的啊。不过因为是被你提醒,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诚心。’
“你老说我提醒你,是不是认为我一直记着这些,因此是小气的人?”
‘这没逻辑相关。记不记得是记性问题,而小不小气却是个性问题。’
“我不管什么逻不逻辑,我只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小气!”
叶梅桂似乎生气了,突然从沙发站起身。

“什么叫“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叶梅桂哼了一声,接着说:
“你是高飞的老鹰,而我却只是一只小兔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用力摇了摇手:
‘高飞的老鹰是指我英明的头脑,而兔子的身长是指生活中的琐事。’
“你是说“您”贵人事忙,忙到连跟人说声谢谢或对不起都会忘记?”
‘我没说我是贵人,只是说我的头脑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没有逻辑上的关连。’
“你……”叶梅桂真的生气了,手指着我,大声说:
“你是笨蛋!”

叶梅桂说完后,叫了声小皮,就直接进了房间,连书也忘了带走。
她准备关上房门时,却看到小皮仍在客厅,于是又说:
“小皮!快进来!”
小皮只好绕着我走一圈,再走进她的房间。
我一脸愕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惹她生气?
但我清楚的是,叶梅桂果然是带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觉前,翻来覆去,仔细回想今晚的对话。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莫非老鹰的视觉实在太好,以致于不管飞得多高,
都可一眼判断出兔子的身长?
好像也是吧,因为从没听说老鹰要抓兔子时,结果抓到一匹白马。
还是我说我的头脑很英明这句话让她不悦呢?
可是我说的是英明,又不是聪明,不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并未打亮。
我总是摸黑脱去鞋子、摆进鞋柜。
结果第三天左脚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柜,我还惨叫了一声。
但坐在客厅的叶梅桂并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怀疑她在心里偷笑。
这三天我只听到她说过三句话,而且这三句话竟然还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门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过天青这句话,似乎不适合形容叶梅桂的脾气。
她的脾气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觉得回家后的气氛实在太诡异,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约十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比平常迟了快三个钟头。
但我竟然还不是公司内最晚下班的员工,可见我待的这家公司很变态。

我先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搭捷运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下车后,我慢慢爬着向上的阶梯,想多拖点时间,避免回家时的尴尬。
刚出捷运站,我竟然看到叶梅桂牵着小皮,
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辆机车上。

‘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你平常不是十点就带牠出来?’
叶梅桂没答话,站起身离开机车座垫,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头,沿路上逗弄着小皮。
到了楼下,我先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准备推门进去时,
没想到她迅速将门拉回锁上,再用她的钥匙重新开门,然后推门走进。
看到她走到电梯门口,我才放心地走进去。
因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会在我左脚刚跨进门时,用力把门关上。

在电梯门口,吴驰仁又贴上一张字条:
“轻轻的我停了,正如我轻轻的载。
我累了这么久,偶尔故障也应该。”
‘可恶!竟然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一定要……’
我马上从公事包中掏出一枝笔,正准备也写些什么时,
发现叶梅桂转头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笔收下,改口说:
‘嗯,这些字写得真好,很有艺术感。’
“他这次的字,没以前写得好。”
她突然出了声,我吓了一跳。电梯门已打开,我竟忘了走进。

“还不快进来。”叶梅桂在电梯内说话。
‘是。’我马上走进。
在电梯内,小皮的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我摸摸牠的头,笑了笑。
还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装很忙的样子。
出了电梯,到了七C门口。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主动掏钥匙开门。
“快开门呀。”她又说。
‘是。’我毕恭毕敬。

等我们分别在沙发坐定,我想她既然肯开口说话,大概气已消了一些。
‘那个……对不起。我有时不太会说话,希望你不要见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怎么会不对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绕太阳旋转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所谓沈默是金、开口是银,因此话较多的我,一定较容易出错……’
我瞥见她的神色似乎不对,又赶紧改口:
‘不过话说回来,你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是。’
于是客厅又安静了下来,我连打开电视也不敢。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今天也是十点就带小皮出去走走。”
叶梅桂竟然先开口,我愣了一下,因此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什么?我问了什么问题?’
“你在捷运站时,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没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个多小时,看来牠的体力很好,
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狗啊。’
“牠没有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是坐在机车上的。”
‘喔。你们为什么坐那么久?是在思考什么东西吗?’
“我们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过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声。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还好我真的吃过了,如果我还没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不敢骗你。’
“好吧。没事了。”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吗?洗完澡要睡觉时再说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告诉她:
‘老鹰飞得再高,兔子的身长还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修正一下前几天说错的话。’
“你又是高飞的老鹰?”
‘不敢不敢。我以后会细心一点,不会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叶梅桂说声晚安后,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来覆去思考着到底哪里说错话的问题。
早上醒来后看见叶梅桂时,气氛也不再尴尬。
她甚至在出门前还催促我动作快点,以免迟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复到平常的习惯。
下班回来后,打开七C的大门,阳台上终于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几天的旅人,突然发现水一样,兴奋地叫着:
‘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过来,我拉起牠的前脚:
‘太好了,灯又亮了!’
我拉着小皮,在阳台上转圈圈,小皮也汪汪叫着。
而此时的叶梅桂,依然端坐在沙发。

但我却发觉夜玫瑰嘴角轻轻泛起的笑意。


“学弟,快来!”学姐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左手:
“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学姐拉着我往广场中心奔跑,广场上的人正慢慢围成一个圆。
‘为什么?’我边跑边问。
“你是水利系的,这可是你们的系舞,怎能不跳?”
话刚说完,舞蹈正好开始。

所有的人围成一个圆圈,沿着反方向线,起右足跳藤步,
于是圆圈顺时针转动着。
第17拍至第32拍,右脚起向圆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
然后再左脚起退向圆外沙蒂希跳。来回重复了两趟。
当向着圆心移动时,所有人口中喊着:“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举,右足单跳。
举起的左足,可以夸张似地几乎要踢到迎面而来的人。

学姐做沙蒂希跳时,口中的“嘿”字特别响亮。
“学弟,再大声一点。”学姐的神情很兴奋,左足也举得好高。
最后一次举左足时,学姐用力过猛,双脚腾空,差点摔倒。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起她。
学姐只是咯咯笑着,眼睛好亮好亮。

学姐,你知道吗?这正是我想要的归属感。
我属于这个团体、属于这群人,不管我跟他们是否熟稔。
因为我们以同样的姿势看这个世界,有着同样的欢笑。
学姐,你拉着我融入圆圈,走向圆心。
所以我并不寂寞。

音乐快停了,一直重复着“Mayim…Mayim…”的歌声。
圆圈不断顺时针转动,愈转愈快,好像即将腾空飞起。
我追赶学姐的舞步,捕捉学姐遗留下来的笑容。

然后我终于也笑了。

【7】

连续几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区淹水,不过情况都很轻微。
由于这跟我的工作相关,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现场看看。
他跟我隶属同一组,叫苏宏道。
这个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项工程设施-疏洪道,也是谐音。
疏洪道又称分洪道,可使部份洪水经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
或排至其他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记得我第一次向他说我的名字时,他很兴奋地说:
“你是滞洪池,我是疏洪道。我们双剑合璧,一定所向无敌!”
很无聊的说法。
虽说如此,他还是习惯叫我小柯。

他人还不错,只是总喜欢讲冷笑话,很冷的那一种。
笑话不好笑也就罢了,有时还会惹上麻烦。
例如在下雨的那几天,他会说外面的天气跟公司的状况一样。
‘怎么样?’我问他。
“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他说完后总会大笑,很得意的样子。
这句话刚好被路过的老板听到,把他叫去训了一顿。

‘你学乖了吧?’当他挨完骂回来后,我又问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挨骂吗?”他反而问我。
‘因为你拿公司乱开玩笑,当然会被老板骂。’
“不是这样的。”他神秘兮兮地将嘴巴靠近我耳边,轻声说:
“老板骂我不该泄漏公司机密。哈哈哈……”
如果是刚认识他,可能会被他唬住。
不过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时日,知道这家伙的嘴巴很坏。

疏洪道的个性不算太散漫,却很迷糊。
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右手边,桌上总是一片凌乱,像被小偷光顾一样。
当主管要我跟他到现场勘查时,他光在桌上找钥匙就花了十几分钟。
“真是诸葛亮七擒孟获啊。”他终于找到那串钥匙,转头告诉我:
“这串钥匙我丢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吧。”
‘快走吧。’我习惯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离开办公室时,在门口碰到公司内另一位女工程师。
“李小姐,你中毒了吗?”疏洪道开口问她。
“什么?真的吗?”她很紧张。
“我看见你嘴唇翻黑。”
“那是口红的颜色!”说完后,她气呼呼地走进办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两声后,拉着我坐电梯下楼。

顶着烈日,我们骑机车在外面走了一天,几乎跑遍大半个台北。
我对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带路。
我发觉疏洪道非常认真,跟平常上班的样子明显不同。
他对水利工程设施的了解远超过我,我因而受益不少,并开始敬佩他。
再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我收拾一下办公桌,准备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钱掏出,随手丢进桌上的文件堆里。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藏宝啊。”
‘你还嫌桌子不够乱?’
“你不懂啦。”他双手把桌上弄得更乱,零钱完全隐没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东西吗?找东西时的心情不是会很慌乱吗?
心情慌乱时不是会很痛苦吗?但我现在把零钱藏在里面,这样下次
找东西时就会不小心找到钱,找到钱就会认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于是心情就会很高兴啊。”
然后他又在桌上东翻西翻,翻出一个硬币,兴奋地说:
“哇!十块钱耶!我真是幸运,一定是上帝特别眷顾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着,嘴里啧啧作声。
‘我下班了,明天见。’我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虽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处的时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为什么你的脸那么红?”叶梅桂还是坐在客厅看电视。
‘会吗?’我摸摸脸颊。
“是不是……”她站起身,拨了拨头发:
“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别漂亮,让你脸红心跳?”
‘你想太多了。’我放下公事包,坐在沙发上:‘那是太阳晒的。’
“哦?你在办公室做日光浴吗?”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将视线转向电视机时,她突然站起身,绕着茶几走了一圈。
‘你在做什么?’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试试看身体变轻后,走路会不会快一些。”
‘你身体变轻了吗?’
“是呀。”
‘会吗?我看不出来耶。’我打量她全身:‘你哪里变轻?’
“头。”
‘头变轻了?’我想了一下:‘那你不就变笨了?’
“喂!”叶梅桂提高音量:“你还是看不出来吗?”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后,终于恍然大悟:‘你把头发剪短了!’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鹰。”叶梅桂哼了一声:
“我才是老鹰,你一回来我就发觉你的脸变红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注意到。你怎么突然想剪头发呢?’
“废话。头发长了,当然要剪。”
她坐回沙发,语气很平淡。
我觉得碰了一个钉子,于是闭上嘴,缓缓把视线移到电视。

“喂!”
在彼此沈默了几分钟后,叶梅桂突然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转头看着她。
“关于我头发剪短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头发剪短是好事,会比较凉快。’
“然后呢?”
‘然后就比较不会流汗。’
“还有没有?”
‘没……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问话有些杀气,因此我回答得很紧张。

果然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干脆问她:
‘你能不能给点提示?’
“好。我给你一个提示。”
她似乎压抑住怒气,从鼻子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头发剪这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啊,这是像太阳闪闪发亮一样的事实啊。’
“那你为什么不说?”
‘你会告诉我天空是蓝的、树木是绿的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不需要刻意说啊。说了反而是废话。’
“哼。”

虽然她又哼了一声,但我已经知道她不再生气了。
叶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习惯从她的眼神中判断她的心情,
并从她的声音中“看”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她声音的表情是丰富的,远超过脸部的表情。
因为除了偶尔的笑容外,她的脸部几乎很少有表情。
正确地说,她的声音表情是上游;脸部表情是下游,
她情绪传递的方向跟水流一样,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问你,我长发好看呢?”叶梅桂又接着问:“还是短发?”
‘这并没逻辑相关。’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美丽,根本无法用头发的长度来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板起脸:
“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从……’我尾音拉得很长,但始终没有接着说。
“嗯?怎么不说了?”
‘没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诉叶梅桂,我是从学姐离开以后,才开始变得会说话。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跟叶梅桂交谈时,突然想起学姐。
我不是很能适应这种突发的状况,因为不知道从哪一个时间点开始,
我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学姐了。

虽然所有关于跟学姐在一起时的往事,我依然记得非常清楚,
但那些记忆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也不会刻意被我翻出来。
即使这些记忆像录影带突然在我脑海里播出,我总会觉得少了些东西,
像是声音,或是灯光之类的。
我对录影带中的学姐很熟悉,但却对录影带中我的样子,感到陌生。
也许如果让我再听到“夜玫瑰”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这支舞,
这卷录影带会还原成完整的样子。
只可惜,大学毕业后,我就不曾听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为叶梅桂而想起学姐的经验,这次我显得较为从容。
‘对了,小皮呢?’我试着转移话题。
“牠也在剪头发呀。”
‘剪头发?’
“小皮的毛太长了,我送牠去修剪。待会再去接牠回来。”
‘小皮本来就是长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经盖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时会撞到东西。”
‘你想太多了。狗的嗅觉远比视觉灵敏多了。’
“是吗?”

叶梅桂站起身,拿下发夹,然后把额头上的头发用手梳直,
头发便像瀑布般垂下,盖住额头和眼睛。
“你以为这时若给我灵敏的鼻子,我就不会撞到东西?”
她双手往前伸直,在客厅里缓慢地摸索前进。

‘是是是,你说得对,小皮是该剪毛了。’
“知道就好。”叶梅桂还在走。
‘你要不要顺便去换件白色的衣服?’
“干嘛?”
‘这样你就可以走到六楼,装鬼去吓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了。’
“喂!”
她终于停下脚步,梳好头发、戴上发夹,然后瞪我一眼。

叶梅桂坐回沙发,打开电视。
我的视线虽然也跟着放在电视上,但仍藉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其实她的头发并没有剪得很短,应该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长发时,发梢有波浪,而现在的发梢只剩一些涟漪。
我觉得,修剪过枝叶的夜玫瑰,只会更娇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叶梅桂该修剪的,不只是枝叶,
应该还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叶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阳台。
‘我陪你去。’我把电视关掉,也走到阳台。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不方便吗?’
“不是。”她打开门,然后转头告诉我:“只是不习惯。”

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叶梅桂这句“不习惯”的意思。
我从未看见她有朋友来找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手机响起。
除了上班和带小皮出门外,她很少出门。
当然也许她会在我睡觉后出门,不过那时已经很晚,应该不至于。
这么说起来,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样,都很安静。
想到这里时,我转头看着她,试着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刚走出楼下大门,她似乎察觉我的视线,于是开口问我。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你很少出门。’
“没事出门做什么。”叶梅桂的回答很简单。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唱唱歌啊。’
“我喜欢一个人,也习惯一个人。”
‘可是……’
“别忘了,”她打断我的话:“你也是很少出门。”
我心头一震,不禁停下脚步。

叶梅桂说得没错,我跟她一样,都很少出门。
我甚至也跟她一样,喜欢并习惯一个人。
也许我可以找理由说,那是因为我还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
所以很少出门。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很多人正因为这种不熟悉,才会常出门。
因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鲜的,值得常出门去发掘与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门。

“怎么了?”
叶梅桂也停下脚步,站在我前方两公尺处,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会寂寞吗?’我问。
在街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阵春雨过后,玫瑰开始娇媚地绽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不会去找它,但它总会来找我。”
‘是吗?’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来忘记它,但它一直没有把我忘记。”
我望着嘴角挂着微笑的叶梅桂,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见了,只是因为它躲起来,而不是因为它离去。’我问她:
‘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没错。”叶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状。”
叶梅桂仰起头,看着夜空,似乎有所感触:
“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样。”
‘什么意思?’
“很简单。”她转过头看着我,往后退开了三步,笑着说:
“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山
长什么样子,却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么模样。”

叶梅桂说得没错,从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听到她的寂寞。
虽然我知道我应该也是个寂寞的人,但并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样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动作和语言,会让人联想到寂寞。
换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这座山的外观,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叶梅桂那座山的模样与颜色,却尽收眼底。
而在叶梅桂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皮应该等很久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后,叶梅桂便转过身,继续往前。
‘嗯。’
我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
‘我的山一定比你高。’
“但我的山却比你漂亮呀。”
我们没停下脚步,只是彼此交换一下笑容。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样子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对我们猛摇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认不出来。
牵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变得害羞与腼腆,总是回避着我们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时,举起的脚也没以前高,甚至还会发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对叶梅桂说。
“才不会。牠只是不习惯而已。”
‘那你刚剪完头发时,会不习惯上厕所吗?’
“你少无聊。”叶梅桂瞪了我一眼。

当我还想说些什么时,她的手机正好响起。
叶梅桂停下脚步,把小皮交给我。
“喂。”她说。
“叶小姐吗?我是……”
虽然我走到她左手边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且背对着她,
但在夜晚寂静的巷子里,仍然隐约可以听到她手机中传来的男子声音。

“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叶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这句话吸引住,不自觉地转过身,想听听她们要说些什么。
“真的吗?”男子的声音很兴奋,还笑了几声。
“如果你不打来,我怎能告诉你千万别再打来呢?”
“……”男子似乎被这句话吓到,并没有回话。
“不要再打来了。Bye-Bye。”她挂上电话。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叶梅桂问我。
‘没什么。我们只是同时认同小皮不习惯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说她刚骂我无聊,因为叶梅桂挂断电话的动作,
让我联想到武侠电影中,侠客挥剑杀敌后收剑回鞘的姿势。
“你别紧张。”叶梅桂呵呵笑了几声:
“那小子我并不认识。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两天到我公司来,
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吃饭。”
‘那你为什么跟他说: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呢?’
“这样讲没错呀,既然知道这小子会打电话来,当然愈快了断愈好。”

听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见叶梅桂时,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实在很奇怪,有的还不认识女生就想请人吃饭;有的认识女生
一段时间了,却还不肯请人吃饭。”叶梅桂边走边说。
‘是啊。’我也往前走着。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经请他吃过饭,他还是不请人吃饭。”
‘嗯。确实很奇怪。’
“这种男生一定很小气,对不对?”
‘对。而且岂止是小气,简直是不知好歹。’
叶梅桂突然笑了起来,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随着她笑了几声。
“你一定不是这种男生,对吧?老鹰先生。”
我心头一惊,脚步有些踉跄,开始冒冷汗。

‘嗯…这个……我会找个时间,请你吃顿饭。’我小心翼翼地说。
“千万别这么说,这样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样。搞不好你又要觉得
我很小气了。”
‘不不不。’我紧张得摇摇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自动自发的。’
“真的吗?”叶梅桂看着我:“不要勉强哦。”

‘怎么会勉强呢?请你吃饭是我莫大的荣幸,我觉得皇恩浩荡呢。’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像是晚风吹过小皮刚剃完毛的身体呢?”
‘什么意思?’
“都在发抖呀。”
‘喔,那是因为兴奋。’
“是吗?”她斜着眼看我,并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会请你吃饭的。’
叶梅桂微微一笑,从我手中接过拴住小皮的绳子,快步往前走。

进了楼下大门,走到电梯门口,字条又出现了。
“再完美的电梯,也会偶尔故障。我从来不故障,所以不是电梯。”
我看了一下,转头问叶梅桂:‘吴驰仁疯了吗?’
“不是。他进步了。”
‘什么?’

“这是改写自莎士比亚《理查三世》中的句子。”她指着字条说:
“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一丝怜悯。我丝毫无怜悯,所以不是野兽。”
‘喔。那你为什么说他进步?莎士比亚比较了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他以前只说电梯故障,现在却说它连电梯都不是。
这已经从见山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更无聊了。’

叶梅桂打开皮包,拿出一枝笔,递给我:
“你想写什么,就写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写点东西骂吴驰仁,就会不痛快?”
‘我想我已经是这栋大楼的一份子了,应该要接受这种幽默感。’
“嗯,你习惯了就好。”
叶梅桂微笑的同时,电梯的门也开了。

小皮果然不习惯牠的样子,看到镜子还会闪得远远的。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家时,牠都躲在沙发底下。
叶梅桂跟牠说了很多好话,例如小皮剪完毛后好帅哦之类的话。
不过牠似乎并不怎么相信。

“怎么办?小皮整晚都躲在沙发底下。”叶梅桂问我。
‘也许等牠的毛再长出来,就不会这样了。’
“那要多久牠才会再长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会,然后说:
‘让我也来写点东西吧。’

我把小皮从沙发底下抱出,抓着牠的右前脚,在沙发上写字。
写完后,小皮变得很高兴,在沙发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写什么?”
叶梅桂看到小皮又开始活泼起来,很高兴地抱起牠,然后转头问我。

‘红尘轮回千百遭,今世为犬却逍遥。
难得六根已清净,何必要我再长毛。’我说。
“你还是一样无聊。”
她虽然又骂了我一声,但声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电视中突然传出台风动态的消息,我听了几句,皱起了眉头。
‘台风?东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语。
“怎么了?有台风很正常呀。”
‘不,那并不正常。’我转头看着叶梅桂:
‘侵袭台湾的台风,通常在台湾的东南方和西南方生成。这次的台风
却在东北方海面生成,这是非常罕见的。’
我想了一下,问她:‘家里有手电筒或是蜡烛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电的。”

‘我下楼买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
‘如果停电,你晚上看书就不方便了。’
“停电了还看什么书。”
‘你习惯很晚睡,万一停电了,在漫漫长夜里,你会很无聊的。’
叶梅桂没有回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走到阳台,打开了门。
“柯志宏。”我听到她在客厅叫我。
‘什么事?’我走回两步,侧着身将头探向客厅。
“谢谢你。”叶梅桂的声音很温柔:“还有……”
‘嗯?’
“已经很晚了,小心点。”

虽然叶梅桂只是说了两句话,却让我觉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两根刺。


“以色列建国于沼地、沙漠之上,因此寻水便是人民生活中的
第一件大事。他们经常在荒漠中找寻水源,每当发现了水,
便狂喜欢呼地围成一圈唱歌、跳舞。这是水舞的由来。”
水舞跳完后,学姐坐在广场边缘的矮墙上,声音还有些喘息:
“Mayim就是希伯来语“水”的意思,所以水舞中会不断叫着
Mayim。你们系上的学长常跳这支舞来求雨,很有趣。”

‘学姐好像懂很多。’
“是你太混了吧。”学姐笑了起来,呼吸已恢复正常:
“水舞是流传到台湾的第一支土风舞,你竟然不知道。”
‘这……’我有些局促不安:‘我很惭愧。’
“我是开玩笑的。”学姐招招手,示意我也坐在矮墙上。
“因为我喜欢以色列的舞蹈,所以做了些功课。”

‘学姐为什么喜欢以色列舞?’我走到矮墙,坐在她的左手边。
“以色列人非常团结,因此他们的舞蹈多半是手牵着手围成一圈
跳的。套句你说过的话:所有的人围成一圈,大家都踏着同一
舞步。”

学姐转头看了看我,嘴角似笑非笑: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渴望一种归属感。”
学姐说完后,站到矮墙上仰视夜空,双手用力伸展,深深呼吸。
而我听完后,觉得很惊讶,但不敢问为什么。

在夜空中,学姐一定是闪亮的星星;
而我却觉得,我隐没在那一大片的黑暗里。
星星理所当然地属于夜空,毕竟它们是视线的焦点;
只有黑暗,才会渴望被视为夜空的一部份。
所以我一直无法体会学姐所说,她也渴望着归属感的心情。

后来我才听说,学姐是个孤儿。

“学弟,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支舞吗?”
我仰视着她,然后摇摇头。
学姐从矮墙上,嘿咻一声跳下。
“夜玫瑰。”学姐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夜玫瑰”这个名词。

【8】

这个罕见的台风名叫纳莉,气象局第一次发布海上台风警报的时间,
是2001年9月8日深夜23时50分。
然后在9月10日上午9时,解除了海上台风警报。
但纳莉并未远去,在台湾东北方海面打转了几天后,突然调头,
朝西南方直扑台湾。
9月16日晚上21时40分,在台湾东北角,
台北县三貂角至宜兰县头城一带,登陆。

当天是星期天,但老板却要求我们这组工作群要加班。
纳莉台风尚未登陆台湾前,雨已经下得不可开交。
“小柯,我到基隆河堤防去看看。”
傍晚六点多,疏洪道似乎在办公室坐不住,起身跟我说。
‘这时候去?有点危险吧。’
“雨下成这样,我担心基隆河水位会暴涨。我还是去看看好了。”
‘我陪你去吧。’
“我会小心的。”疏洪道拿起雨衣:“有什么状况,我再通知你。”

因为担心疏洪道,所以过了平常的下班时间,我仍然留在公司等电话。
整个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晚上八点左右,我在办公室接到疏洪道的电话。
“小柯,基隆河水位已经超过警戒线了。”
疏洪道那端的声音,还夹杂着猛烈的雨声,和断断续续的风声。
‘你在哪里?’我很紧张:‘不要待在堤防边,快回家!’
“你放心,我待会就回去。只是如果雨再这么下的话,恐怕会……”
‘会怎样?’
“恐怕再几个小时后,洪水就会越过堤防,流进台北市。”
疏洪道的声音虽然冷静,却掩不住惊慌。

挂上电话,我连公事包也没提,坐上计程车,直奔回家。
看了看表,已经八点45分了,比我平常到家的时间晚了45分钟。
虽然阳台上的灯是亮的,但我尚未脱去鞋袜,就先探头往客厅。
叶梅桂不在。

‘叶梅桂…’等了几秒后,没有回应。我再叫了声:‘叶梅桂!’
小皮懒洋洋地朝我走过来,我蹲下身摸摸牠的头:
‘小皮,你姐姐呢?’
牠一脸愕然,应该是听不懂。
‘小皮,Whereisyoursister?’我改用英文,再问一次。
小皮歪着头,吐出舌头。

我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竟然忘了狗是听不懂人话的。
我立刻转身出门,坐电梯下楼。
推开楼下大门时,雨声像是放鞭炮一样,劈里啪啦。
我又拍了一下脑袋,因为我把雨伞随手搁在阳台上了。
只好再坐电梯上楼,开门拿了伞,又冲下楼。

我先找叶梅桂的机车,发现它还停在附近,可见她没骑机车出门。
所以人应该不会走太远。
我先往巷口走去,但问题是,这里的“巷口”有好几个。
到底她是朝哪个方向呢?
我受过专业的逻辑训练,所以会先冷静,然后开始思考。
台风天的雨夜,出门的原因?而且这个原因并不需要骑机车出远门。

嗯,最大的可能,是走路去买东西。
好,假设她去买东西,会买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是马上就得买而且不能拖延?
没错,一定是晚餐,或者是为了台风天而准备的食物。

我找了所有的便利商店,和卖餐点的店与摊贩,没有发现。
这没关系,因为找寻的过程中常会有不可抗拒的因素。
就像电影或小说情节中,男女主角常会莫名其妙地错过一样。

例如男主角在第一月台慌张地找寻;而女主角在第二月台无助地等待。
当男主角遍寻不着时,便匆忙往第二月台跑去;
而女主角等得心焦,却决定走向第一月台。
只不过他们一个走天桥、一个走地下道,所以还是碰不着。
然后男主角应该会声嘶力竭地大叫女主角的名字,但火车快进站了,
车站开始广播的声音淹没了男主角的呼喊声,所以女主角没有听到。
于是男主角低头喘气;女主角掩面叹息。
当他们同时抬起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准备往另一个月台找寻时,
视线正要接触之前的一刹那,火车刚好进站,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所以我再找一遍,只不过这次的顺序和上次相反,但仍然没有发现。
嗯,没关系,这应该是那种天桥与地下道形式的错过。
我决定先回去,因为她可能已经买完东西回家了。
我放松脚步,慢慢走回七C。
阳台的灯亮着,小皮趴在地上睡觉,但叶梅桂还是不在。

我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试着冷静以便思考。
如果推翻掉她去买食物的最大假设,那么第二个可能的假设是?
对了,应该是去租漫画或小说。
也许她是那种喜欢在台风天躲在被窝里看书的人,我小时候也是如此。
睁开眼睛,叶梅桂习惯坐的沙发空着,而阳台外的风雨声却愈来愈大。
突然响起一阵雷,我整个人几乎快从沙发上跳起来。
‘傻瓜!租小说随便挑几本就好,干嘛挑那么久。’
我不禁骂了出口。

为了避免呼喊声被广播声淹没或是视线刚好被火车遮住的错过,
我在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她只要坐在沙发上就可以看到。
字条上叫她打电话给我,然后留下我的手机号码。
本来想再加上:小皮在我手上,不要报警,马上带两万块来这些话,
但我实在没心情开玩笑。
抓起伞,直奔这附近唯二的两家租书店。

第一家租书店的人很少,我冒雨用力推开店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
开门的声音和从我身上滴落的水珠,吸引店内所有人的诧异眼光。
我只好硬着头皮问店员小姐:
‘请问刚刚有没有一个女孩来租书?’
“什么样的女孩?”店员小姐离开电脑萤幕,反问我。
‘就是……’
我突然词穷,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叶梅桂的外表?
我甚至不知道她穿什么样的衣服。

‘身高大概165公分,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瘦。黑色头发,头发不长
也不短。没戴眼镜,脸看起来酷酷的,但其实心地很好……’
我想了一下,试着形容叶梅桂的模样。
“这样说好了…”店员小姐体贴地说:“你告诉我,她长得漂亮吗?”

‘嗯。她是漂亮的。’
“跟我比起来,如何?”
‘天差地远。’
“谁是天?谁是地?”
‘她是天,你是地。’
“我没看到!”店员小姐把视线转回电脑萤幕,开始装死不理我。

我马上又赶到第二家租书店,店员也是个小姐。
这次我先把身上的水甩干,然后轻轻推门进去。
我很有礼貌地重复刚刚的问题,并再次描述叶梅桂的外表。
“她看起来多大?”店员小姐正在整理书柜上的书,转头问我。
‘大概二十几岁吧,看起来很年轻。’
“那不就和我差不多年纪?”
‘不,她年轻多了。你看起来起码三十几。’
“我没看到!”店员小姐用力把书插进书柜里,不再理我。

走出第二家租书店,路上已有几处积水。
这代表市内的排水系统已开始超过负荷,无法迅速排除雨水。
但雨还是持续下着,不仅没有停止的迹象,而且愈下愈大。
想到疏洪道说过的话,我不禁慌乱了起来。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电池还有电,收讯也正常,所以她应该还没回去。
叶梅桂到底在哪里呢?

不行,我要冷静,我的逻辑思考一定有不缜密、不周到的地方,
我要做Debug的工作。
除了买食物和租小说外,她还会走出家门做什么呢?
看了看表,十点多了,她不会无聊到去逛街吧?
这不可能,一来她没这个习惯;二来商店大多已打烊。
更何况现在还是风雨交加的台风天。

啊!她可能同时买食物和租小说,一前一后,所以花的时间较久。
想到这里,我又重新找了每一家卖食物的商店,和租书店。
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那两家租书店的店员小姐,在我第二次进门时,还给了我白眼。

我已经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只是不断看着手机,留意它是否响起。
利用公共电话拨了通电话给自己,手机响了,表示我的手机没问题。
其实我宁愿发现是手机坏了,这样就有她已回家却联络不到我的可能。
难道她在走路时,不小心让雨天视线不好、煞车又不灵的车子撞倒?
然后被送到医院的急诊室?
她可能还会用最后一口气告诉医生:
“请转告柯志宏,他其实是一个很帅的男生。还有,我爱……”
我不能胡思乱想,这是英文老歌“TellLauraILoveHer”的歌词,
绝不会发生在叶梅桂身上。
她也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会昧着良心说我帅的人,即使是快咽气时。

行人愈来愈少,商家一间间打烊,路上愈来愈暗。
原本在巷内活跃的那几只野狗,也因为大雨而不知道躲在何处。
这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和震耳欲聋的雨声。
朦胧间,我仿佛看到大学时代跳土风舞的广场,
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身影。
而广场上的音乐正响亮地播放,渐渐盖住了雨声。
我就这样伫立了良久,想回去,又怕回去。
因为如果回去时看不到叶梅桂,该怎么办?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已到了捷运站。
原来我依着平常的习惯,左拐右弯,来到这里。
没有天桥与地下道的错过,也没有车站广播声淹没我的呼喊,
更没有刚好驶进车站的火车遮住我的视线。
我终于看到了叶梅桂。

叶梅桂站在骑楼下,手中拿着收好的伞,脸朝着捷运站出口处。
虽然我只看到她的右脸,但我敢拿我一年的薪水跟你赌,她是叶梅桂。
因为有些人你看了一辈子还是会对他的脸陌生;
但有些人你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也绝不会认错。
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像,那是学姐第一次拉我走入圆圈时,
白色灯光映照下的,学姐的右脸。
我记得,那时候广场上正要播放“田纳西华尔滋”这首歌。

田纳西华尔滋的旋律只在我脑海里播放了几秒,立刻被风雨声打断。
‘叶梅桂。’我叫了声。
她显然没听见,没有丝毫反应。
我走进骑楼内,收了伞,再叫了声:‘叶梅桂。’
她身体似乎震了一下,转过身面对着我,满脸疑惑。
是叶梅桂没错,可惜你没跟我打赌。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她。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她问我。

‘不要待在外面,先回去再说。’我撑起伞,跟她招招手。
叶梅桂点点头,也撑起伞。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11点了,黑暗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风势很强,雨伞随时会脱手而飞出。
我走在她前面,频频回过头,好像她会突然不见一样。
终于回到楼下,收了伞,用钥匙打开门。
大楼内一片光亮,我呼出一口气,宛如重生。
然后我瞥见她的手里除了拿着一把伞外,没其他东西。

我按了一次“△”,等电梯下楼。
在等待电梯开门的空档,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这种鬼天气,你到底出门做什么呢?’
叶梅桂抬头看着电梯门上的那一排数字,没有说话。
‘你既没买食物,也没租小说,难道只是出来看风景?’
我愈想愈疑惑:‘台风天的风景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听完后,转头瞪了我一眼。
而她的脸,好像刚经历了一场风雪。

电梯门开了,但她并没有走进去的意思,只是瞪着我。
我被她的眼神与满脸的冰霜冻僵,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上。
勉强伸出手指,我又按了一次“△”,电梯门再度开启。
‘上……上楼吧。’我说。
叶梅桂收回视线,快步进了电梯,然后将电梯门关上。
在我还没进电梯之前。

我呆呆地看着电梯慢慢往上,停在“7”的位置。
然后我再按一次“△”,把电梯叫下来。
等我到七楼,出了电梯,打开门,进了七C。
阳台上的灯已经关掉,连客厅也是一片黑暗。
只有叶梅桂关上的房门下方,透射出一丝光亮。

我突然觉得好累,也不想多说些什么,只想好好睡个觉。
进了房间,关上门,连衣服也没换,随手摘下眼镜、
把口袋中的东西掏出后,就趴躺在床上。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又回到以前跳土风舞时的广场上,
听见学长喊:“请邀请舞伴!”的声音。
那时我会一直往后退、往暗处躲,直到最远最黑的地方。
但我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广场中心正欢乐地跳舞的每一对男女。

我恍恍惚惚地睡着了,直到手机的铃响声把我吵醒。
‘喂。’我含糊地应着。
“你睡了吗?”
‘嗯。’
“对不起。”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你把这个号码记下来吧。”

我看了看号码,是个陌生的号码。
‘好吧。’
“没事了。”
‘是吗?’
“难道你还有事吗?”
‘是啊。’
“什么事?”
‘请问你是哪位?’
“喂!”她突然喊了一声,我也大梦初醒。

‘叶梅桂,你在哪里?’我赶紧看了看手表:‘已经很晚了。’
“别担心,我在客厅。”
我把眼镜戴上,在床上坐起身,看到从客厅穿进我房门的光亮。
‘喔。’
“我看到字条了。”
‘什么字条?’
“你留在茶几上的。”
‘字很难看吧?’
“确实是不好看。”叶梅桂笑出声。

““叶梅桂:看到此字条,不要再乱跑。请打我手机,我在外寻找”。
你这样写,好像在报纸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启事哦。”
叶梅桂一直笑着,我从没听见她这种咯咯的笑声。
‘有这么好笑吗?’
“是的。很好笑。”她又自顾自地笑了几秒,笑声停后,说:
“你真的在外面找我?”
‘是啊。我下班回来时看不到你,就跑出去找你了。’

“嗯……”她似乎在电话那端想了一下:“你几点回来?”
‘八点45左右吧。我坐计程车回来的。’
“是哦,难怪我等不到你。”
‘等?’
“嗯,我在捷运站等你。我没想到你会坐计程车回来。”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坐计程车?’
“因为你很小气呀。”
说完后,叶梅桂又是一阵笑声。

‘我急着回来,就坐计程车了。’我等她笑完,接着说。
“嗯。我开玩笑的,你不小气。”
‘你一直在捷运站等?’
“我有回来一次。在阳台上叫你没反应,我就去敲你房门,还是一样
没反应,所以我想你还没回来。我没再多想什么,就又出门了。”
‘那你怎么没看到字条?’
“笨蛋,我根本没坐下来,当然看不到茶几上的字条。”
‘喔。原来如此。’
“你还有疑问吗?”
‘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要到捷运站等我?你待在家里也是可以等我啊。’
我问完后,电话那端传来浑浊的呼吸声,我暗叫不妙。
“不,我不是去等你。我是看台风天风大雨大的风景很美丽呀,而且
天色很黑、路上又淹水,我可以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风刮下来的花盆
和招牌打到呀,或是雨太大看不清楚路然后不小心掉到水沟里呀。
这么好玩的事情,所以我要出门去看呀。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吗?”
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屋外正在下的大雨一样,劈里啪啦、连绵不绝。

‘那个……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台风天风大雨大,你待在家比较安全。如果你在外面,
我会担心的。’
“你会这么好心?”
‘我是啊。所以我才到处找你。’
“哼。”

我们同时沈默了下来。
没想到我和她平常面对面说话时的习惯,竟和用手机交谈时一样,
说一阵、停一阵。
‘对不起。’我终于先开口。
“干嘛?”
‘我不该说你出门是因为想看台风天的风景。’
“哼。”
‘对不起。’
“说一次就够了。”
‘喔。’
我应了一声,又开始沈默。

“干嘛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可以说你为什么要到外面找我呀。”
‘因为担心你啊。’
“为什么担心我?”
‘那是本能反应,并没有太多的思考。就像你问猫为什么看到老鼠时
就会想抓,猫也是答不出来。’
“你老是举奇怪的例子,这次我又变成老鼠了。能不能举别的例子?”
‘就像……就像钱不见了,当然会急着想把钱找回来。’
“好,很好。没想到我竟然变成钱了。还有没有?”
‘没…没有了。’我好像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次彼此沈默的时间更长了。
面对面说话时的沈默和手机中的沈默是不一样的,
一个不用钱;另一个则要花钱。
时间果然就是金钱,尤其是对手机而言。
我很想提醒叶梅桂,电话是她打的,这样会浪费很多不必要的钱。
但如果我好心提醒她,搞不好她会觉得我只是想挂电话而已。

“你干嘛不挂电话?”
‘喔,因为我还在想。’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着该如何把因为担心你所以去找你的心情,举个好一点的
例子说明,让你能够体会。’
“你直接说就好,干嘛老是想例子。”
‘我可以直接说吗?’
“废话。没人叫你拐弯抹角。”

‘天已经黑了,风雨又那么大,眼看洪水就要淹进台北市,我脑中第
一个念头,就是你是否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急着坐计程车回来,
只是想确定你在家,而且平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第一个念头,
但它就是在脑海里浮现,我只是听从它,没必要研究它。我回来后
发现你不在,我只知道要找到你,告诉你外面很危险,然后带你回
来。我怎么会有心情去思考我为什么要出去找你的理由呢?更何况
你又不笨,一定知道台风天的雨夜街头比充满猛兽的丛林还可怕,
所以你没事就会在家。但你不在家啊,我当然是出去找你,难道我
可以在家安稳地看电视或睡觉吗?你老是要问我为什么为什么的,
担心还需要理由吗?’
随着屋外雨势加大,我也愈说愈快,一口气把话说完。

“嗯。我知道了。”隔了一会,叶梅桂说。
‘嗯。’我也应了声。
“柯志宏……”
‘怎么了?’等了几秒,没听见她接着说,只好问她。
“在楼下坐电梯时,我不该对你那么凶的。对不起。”
‘没关系。那是因为我说错话。’
“我也是因为担心你,才到捷运站等你。”
‘嗯。我也知道了。’

所有的光亮瞬间熄灭,停电了。
“啊?停电了!”叶梅桂低声惊呼。
‘你别怕。’我下了床,摸索前进:
‘我有买一盏露营灯,我拿到客厅。你等我。’
“好。”

我找到放在书桌旁架子上的那盏灯,电池我早已装上。
我摸了一圈(是指那盏灯,不是指麻将),找到开关,打亮灯。
提着灯,打开房门,我走到客厅,把灯放在茶几上。
‘很亮吧。’我站在她右手边。
“嗯。”我不仅听到她回答,还看到她点点头。

“我们还需要拿着手机说话吗?”
叶梅桂左手拿手机贴住左耳,右手指着我,笑着说。
‘我无所谓。反正这通电话不是我打的。’
“喂!”她突然惊觉,立刻挂上手机。
我笑了笑,也挂上手机。

“为什么停电?”
‘停电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我猜这次大概是水淹进变电所吧。’
我坐回我的沙发,叹口气说。
“为什么叹气?”
‘没什么。’因为我想到疏洪道的话。
如果他说得没错,洪水大概已经漫过堤防,淹进台北市了。

‘你明天不要出门了,知道吗?’
“台北市已经宣布明天不上班上课了,所以我不会出门。”
‘嗯。’
“反正我们现在有手机,我如果出门,你会知道我在哪里的。”
‘也对。不过没事还是别出门。’
“嗯。”

叶梅桂叫了声小皮,要牠坐在她左手边的沙发。
于是小皮刚好在我跟她的中间。
她的身体略向左转,低下头,左手轻拍着小皮,似乎在哄牠睡觉。
鼻子还哼着一些旋律。
虽然屋外风大雨大,偶尔还传来阳台上的花盆碰到铁窗的声音,
但客厅中,却很宁静。

我突然也想摸摸小皮,但我必须得伸直身子、伸长右手,才摸得到。
念头一转,身体不自觉地稍微移动一下,却惊扰了客厅中的宁静。
叶梅桂抬起头,停止左手轻拍的动作,看着我,笑了笑。
“怎么了?”她问。
‘没事。’我笑了笑。
“嗯。”叶梅桂收回左手,坐直身体。

‘你会累吗?’
“不会。我还想看点书。”
‘那你看吧。’
“你呢?”
‘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坐在这里陪你。’
“唷,这么伟大。”
‘你比较伟大。我今天中途回来看你在不在时,还坐了一下沙发,
再出去找你。你中途回来时,可是连沙发都没坐就又出门了呢。’
我说完后,叶梅桂笑了起来。

叶梅桂拿起手边的书,就着那盏露营灯的光亮,开始看书。
四周一片黑暗,只剩那盏白色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
现在的她,很像是一朵在温室中被悉心照顾的夜玫瑰,
于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娇柔,与妩媚。

我闭上眼睛,想休息片刻,脑中却突然响起田纳西华尔滋这首歌。
还有学姐第一次带我跳舞时,教我的口诀:
“别害怕、别紧张、放轻松、转一圈……”
学姐的声音还算清晰,虽然因为年代久远而使声音有点变质。
我已经好久没听见学姐的声音在我脑海中萦绕了。
我几乎又要被学姐带动,顺势右足起三步、左转一圈。
如果不是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响雷的话。

我睁开眼睛,发觉叶梅桂也正看着我。
“累了吗?”她问。
我笑了笑,摇摇头。
“累了要说哦。”
叶梅桂的声音很温柔,眼神很娇媚,依然是一朵盛开的夜玫瑰。

当我再度闭上眼睛时,学姐的声音就不见了。


我对学姐所说的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当广场上学长们要教新的舞时,我总会特别留意。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双人舞时便躲在暗处的习惯。
但学姐总能找到我,拉我离开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学弟,我看到你了。你还躲?”
“不要装死了,学弟。快过来。”
“哇!”有时学姐还会悄悄地溜到我身后,大叫一声。
看到我因为惊吓而狼狈地转过身时,学姐总会咯咯笑个不停。
“想不到吧,学弟。这支是希腊舞,我们一起跳吧。”

有次刚跳完亚美利亚的“勇气”时,
由于勇气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step)动作较剧烈,
我不小心拉伤了左腿。于是离开广场,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几步后,回头一看,学姐正慌张地四处找寻,
穿梭于广场的光亮与黑暗之间。
最后学姐似乎放弃了,颓然坐在广场边缘的矮墙上。

‘学姐。’我略瘸着腿走到她身后,叫了一声。
她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残存着一丝悲伤:
“你这次躲在哪里?害我都找不到你。”
学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
“这支是马来西亚的惹娘舞。我们一起跳吧。”
我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正常。

我记得那时学姐慌张找寻我的神情;
也记得我突然出现后学姐的笑容;
更记得学姐眼角淡淡的悲伤;
但却记不得左腿拉伤的痛。

从此以后,虽然我仍无法大方地邀请舞伴跳双人舞,
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学姐的慌张与悲伤。

我会试着站在广场上光亮与黑暗的交界,盯着圆心。
学姐第一次远远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间时,立刻停下脚步。
她很惊讶地望着我,停顿了几秒后,开始微笑。
然后一个学长走过去邀舞,学姐右手轻拉裙襬、弯下膝。
她走进圆心时,再转头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圆圈外,仔细看着学姐跳舞。
学姐的动作既轻灵又优雅,舞步与节拍配合得天衣无缝,
而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后来学姐不用再穿梭于广场的光亮与黑暗之间找寻我,
她只要站在原地,视线略微搜寻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后,她会笑一笑,然后向我招招手。
当我走到她身旁时,她只会说一句:
“我们一起跳吧。”

当然,有时在学姐向我招手前,会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学姐会笑着答应,然后朝我耸耸肩、吐吐舌头。

只有一次例外。我记得那次刚跳完一支波兰舞。
“请邀请舞伴!”学长的声音依旧响亮。
我只退了几步,便站定,准备纯欣赏圆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学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字条,再抬头说:
“夜玫瑰。”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后的下意识动作,竟是走向圆心。

【9】

纳莉台风来袭那天的深夜,洪水终于越过基隆河堤防,流窜进台北。
一路沿着忠孝东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则沿着基隆路往南冲锋。
洪水兵分两路前进,然后又在基隆路和忠孝东路路口会师。
两军交会处,冲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间最大水深超过两公尺。
号称台北最繁华的忠孝东路,一夕之间,成了忠孝河。
而忠孝东路沿线的地下捷运,几乎无险可守,被洪水轻易地攻入。
于是以往是列车行驶的轨道,现在却变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后淹进台北车站,吞没所有地下化设施,台北车站成了海底城。
如果要坐火车,可能要穿着潜水衣并携带氧气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没宣布停止上班上课,我也无法上班。
因为没有船可以载我到公司。
由于受创太严重,台北连续两天停止上班上课。
从第三天恢复正常上班开始,我的生活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改变。
因为我已经无法从捷运站搭车上班了。
捷运站内积满了水,光把水抽干,就得花上好几天。
如果要恢复正常通车,恐怕还得再等一两个月的时间。

恢复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叶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点出门。
‘要多早呢?’我问。
“大概比你平时出门的时间,早一个钟头。因为你要改搭公车上班。”
‘早一个钟头?你在开玩笑吗?’
“我很认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可是提早一个钟头未免太……’
“未免太夸张。你想这么说,对吗?”
‘是啊。这样我岂不就要少睡一个钟头?这太不人道了。那你呢?’
“我骑机车上班,所以没多大差别。顶多提早10分钟吧。”

‘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钟。’我站起身抗议。
“随便你。”她将视线回到电视上:“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钟好了。’
她关掉电视,拿出一本书,开始阅读,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钟呢?’我再往上加5分钟。
叶梅桂又抬头瞪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我到台北上班后,一直是搭捷运上下班,从来不知道塞车长什么样。
以前在台南时,常耳闻台北的塞车情况很严重;
可是也听说自从有了捷运后,塞车情况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难想像为什么我必须提早一个钟头出门。
我看了看叶梅桂,她应该不会开玩笑。
而且看她翻书的动作有些粗鲁,应该是生气我不听她的话吧。

‘我提早25分钟好了。你以为如何?’我试着跟叶梅桂说话。
她仍然没反应,好像根本没在听我说话的样子。
‘30分钟。’我圈起右手拇指与食指,竖起其余三根指头,指向她:
‘就30分钟。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讨价还价。”她合起书本,大声说:
“我说一个钟头就一个钟头!”

所以我在睡前把闹钟往前拨了一个钟头。
可是当闹钟叫醒我时,我实在无法接受它这么早就响的事实,
于是把它再往后拨一点……再往后拨一点……再往后拨一点……
直到我良心发现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开房门,发现叶梅桂也几乎同时推开她的房门。
‘早安。’我朝她问了声好,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点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个钟头吗?”
‘因为…嗯…那个……’我很不好意思:‘闹钟不太习惯我早起。’
“好。”叶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
我遍体生寒,于是完全清醒过来。

我赶紧装作一副很匆忙的样子,也责骂了自己几句,
因为我得让叶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听她的话。
出门前,按照惯例,我蹲下来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小皮也按照惯例,咬着我的裤管不放。

叶梅桂看到我在阳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声:
“牠每天都这样吗?”
‘是啊。’我扳开小皮咬在我裤管的最后一颗牙齿,站起身。
“那你裤子会破哦。”
‘是吗?’我举起左脚枕在右腿上,右手扶着墙壁,仔细检查:
‘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数了一下:
‘共有七个小破洞,排列形状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简单。’
“无聊。”她转过身,继续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见。’我摸摸鼻子,打开门。
“去吧。”叶梅桂的回答,很平淡。
我看了看表,刚好八点正,比我平常出门的时间早了半小时。
‘习惯也满足相对论喔。’我觉得时间还早,于是话多了起来:
‘习惯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我以前八点20起床,八点半出门;
今天七点50起床,八点出门。绝对的习惯已改变,但相对的习惯
并未改变,都是起床后10分钟出门。’我啧啧了几声:
‘我也不简单。’
“你到底走不走?”叶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话,好像在射飞刀。
‘是。’我敛起笑容:‘马上就走。’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声。
‘怎么了?’我收回跨出门外的右脚,走回阳台,探头往客厅。
“你的公事包没带。”
‘我那天急着坐计程车回来找你,公事包放在公司,忘了带回来。’
“哦。”她应了一声,声音转趋温柔:“以后别再这么迷糊了。”
‘嗯。我知道了。’
我转身出门,又听到她喂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吗?’
“如果迟到了,别心急。”
‘你放心,我不会迟到的。’
“是吗?要不要打赌?”
‘好啊。如果我没迟到,晚上你要煮饭给我吃,还要洗碗。’

“不。如果你迟到了,我才煮饭。”
‘这么好?那我倒宁愿迟到。’
“不管你宁不宁愿,你铁定会迟到。”
‘如果我没迟到呢?’
“那我晚上就煮面。”
‘你……’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这表示,不管我迟不迟到,叶梅桂今天晚上都会煮东西。

原本我以为,夜玫瑰只会悄悄在夜晚绽放,不喜欢阳光。
没想到在清晨,依然娇媚如夜。
甚至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朦胧的夜玫瑰变得明亮而艳丽。
我终于看清楚夜玫瑰的颜色。
那是深红色,而非我一直以为的暗红色。

‘谢谢你。’我想了一会,只能笨拙地说声感谢。
“不用道谢。快出门吧。”
‘其实我有听你的话,只是我太贪睡了,所以一直把闹钟往后拨。’
“别说了,快走吧。”
‘你会不会觉得你在以德报怨?或是有那种“我本将心比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慨?’
叶梅桂突然站起身面对我,右手插腰、左手用力往左平伸:
“赶快给我出门!”

我飞也似的出门。
走到公车站牌,我终于了解为什么要提早一个钟头出门的原因。
那里挤了一大群人,好像今天搭公车既免费又会送一包乖乖。
我不能用“大排长龙”来形容等公车的人,因为根本没人排队。
每当有公车停靠时,所有人蜂拥而上,只等着最后一个人下车后,
便要抢着上车。

看过篮球比赛吗?
在篮下禁区争夺篮板球时,所有球员都会仔细盯着在篮圈跳动的球,
然后抓准时间、一跃而上,抢下篮板球。
等公车的人,就像在打篮球。

刚恢复上班、捷运又停驶,于是所有原先在地下行进的人群,
全部回到地面上。
台北市的公车调度,又无法及时疏散这群弃暗投明的人,
于是导致交通大混乱。
即使我好不容易挤上了车,但原先只要花我7分钟的捷运旅程,
现在却让我在公车上待了50分钟。
所以我今天的晚餐是吃饭,因为我迟到了20分钟。

我在公司楼下的电梯门口,刚好碰到疏洪道。
“嗨!小柯。”疏洪道似乎很高兴:“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已经迟到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我很久没迟到了,快要忘了迟到时慌张的心情。今天正好可以
趁这个机会重温旧梦。”

我懒得理他,伸出右手食指想按“△”,他却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干嘛?’我转头问他。
“慢着按电梯嘛。请再让我享受一下迟到时的心情吧。”
‘喂!’我赶紧伸出左手,他又立刻抓住我的左手。
结果我们一拉一推,好像在电梯门口打太极拳。
原本我只应该迟到20分钟,却变成30分钟。

本来我们是可以偷偷溜进办公室的,但疏洪道在刚进办公室时大喊:
“大家好!我们迟到了。”
闻声而来的老板,走过来对我们精神训话一番,并晓以大义。
后来听说当天公司有很多人迟到,只是我和疏洪道迟到最久而已。
所以老板重复了他的演讲好几遍。

今天办公室讨论和闲聊的话题,都围绕着台北市的淹水打转。
大约在11点,老板召集我们这个工作小组开会。
我们这个工作小组除了主管、我、疏洪道外,还有两个男同事,
以及口红的颜色会让人误以为中毒的李小姐。

会议的重点在讨论为什么台北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淹水?
由于我是里面最年轻、资历也最浅的人,再加上我对台北并不熟悉,
所以我大部分的时间是扮演听众的角色,偶尔写点笔记。
直到老板突然说了一句:
“我们该庆幸纳莉台风的来袭,因为它让我们公司多了很多事可做。”
我听到后,握笔的手因为有点生气而激动,不禁略微颤抖。
“小柯。”老板问我:“你有什么意见吗?”
‘台风带来水灾,我们怎么能说庆幸?’我说。

老板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资料,往后靠躺在椅背上,问我:
“如果没水灾,你怎么会有工作呢?”
‘如果你是医生,你会希望常有人生病,所以才能看病赚大钱?’
“没人生病的话,医生要怎么赚钱过日子?”
‘因为有人生病,所以才需要医生。但不是因为一定要让医生存在,
所以希望疾病不断发生。有因才有果,不能倒果为因。’

“喔,是吗?起码水灾可以让水利工程受重视吧?”老板又笑一笑:
“台湾一向不重视水利工程,你不觉得如果常发生水灾,水利工程
就会更受重视、水利工程师的地位也会更高?”
‘水利工程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被重视。’我放下笔,站起身说:
‘而在于被需要。’

我说完后,会议室内的空气好像凝结,所有的声音也突然静止。
“好,既然你说了“需要”这种东西,那除了硬体的防洪工程设施
和河道的治理计画外,你认为防洪还需要什么?”
老板坐直身子,离开椅背,双目注视着我。
‘一套完整的洪水预报与防洪预警系统。’我回答。
“可以请你具体说明吗?”
‘嗯。但我学艺不精,如果有疏漏或错误,还请各位先进指正。’
“快说吧。”老板显然有点不耐烦。

这个问题很复杂,因为“预报”的不确定性相当大。如果要建立
完整的预报系统,从气象局开始发布台风警报时,就该密切注意台风
的路径。依据预测的台风路径、气压场与风场,由外海开始进行波浪
演算,推估淡水河口的暴潮位。再由预测的降雨量,计算河道流量,
并考虑排水系统排入河道与抽水站抽水入河道的流量。由于淡水河系
包括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大汉溪等河流,因此必须做整个河系
的洪流演算,推估沿河各桥梁及人口稠密区附近的水位。而上游翡翠
水库万一得泄洪,也应加入演算,避免造成下游洪峰水位过高,因此
需有最佳泄洪策略。预报一定会不准,所以要利用最新的观测资料,
随时修正与更新计算结果。台北都会区属盆地地形,洪水宣泄不易,
易导致洪水位快速上升,因此更应争取较多的防洪处理时间。另外,
电子媒体报导不应只将焦点锁定在灾情多严重和降雨量多大,应配合
预报结果,提醒民众该疏散,与疏散到何处的资讯。总之,必须争取
更多的反应时间,以减少人命伤亡和财物损失。

“你的意思是,时间是非常重要?”老板听完后,问我。
‘以防洪预警的角度来说,是的。’
“那你今天为什么迟到半个小时?”
‘这是因为……’
“你无法估计因捷运停驶而改搭公车所增加的时间,是吗?”
‘是的。’
“那么对于整个预报系统的不确定性,你又如何估计呢?”
‘这个我会估计。’
“你要我相信一个迟到、对时间没概念的人,能够帮我争取到更多
防洪预警的时间?”
我一时语塞,低下头,不再说话。

开完了会,我心情很郁闷。
虽然知道不能估计今早上班所需增加的时间,跟防洪预警并无关连,
但我心里仍觉得有些惭愧,还有一些尴尬。
好像念小学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结果却答错的尴尬。
本来没心情吃午饭,但疏洪道还是硬拉我陪他吃饭。

“小柯,我请你喝杯咖啡。”吃完中饭,疏洪道说。
我们走到一家咖啡连锁店,刚好店里正举行周年庆,推出一种新咖啡。
由于新咖啡是特价,我和疏洪道各点了一杯。
“这家店真是好心。”疏洪道喝了一口后说。
‘哪里好心了?’
“这么难喝的咖啡,幸好一年只推出一次,如果天天喝到还得了?”
他又要开始讲冷笑话,我宁可专心喝难喝的咖啡。

“你知道为什么你和老板会格格不入吗?”他突然转头问我。
‘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穿蓝格子衬衫啊。”
‘嗯?’
“蓝格子衬衫看起来不就是格格blue吗?”说完后,他又哈哈大笑。
我继续喝咖啡,装死不理他。

“小柯,说真的。刚刚开会时,你讲得很好。”
‘真的吗?’
“你的观念很完整,我算是增长了见闻。所以我该谢谢你。”
‘喔?不客气。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唷!这么谦虚喔。”疏洪道拍拍我肩膀:
“我想问你,淡水河口的暴潮位推估,为什么也包括在预报系统中?”

‘洪水预报主要根据降雨预报而来。有了降雨量,换算成河道的流量
与水位,便知道堤防的安全性。对堤防的设计流程而言,是先经由
频率分析,比方说,先推估一百年频率的降雨量,再换算成一百年
频率的洪水,然后才设计可抵御一百年频率洪水的堤防高度。’
我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
‘但台风的风场和气压场会造成河口的暴潮,这种暴潮位远比平时的
海水潮位高。而海水沿着淡水河溯行,可到达基隆河的汐止附近,
因此更会抬高河水水位。即使台风并未在上游带来太大的降雨量,
仍有可能因下游暴潮位的影响,洪水会越堤泛滥。’

“那翡翠水库的泄洪呢?”疏洪道又问。
‘首先要厘清,水库对防洪一定是正面的贡献。有水库在上游,便会
吃下很多原本该流入下游的水。但水库绝对不允许吃得太满,否则
一旦溃坝,可能淹没大半个台北。所以当水库吃不下太多的水时,
便要泄洪。万一要泄洪,如何调配泄洪量,就是学问。举例来说,
一百块分三天花完跟一天花完,并不一样。即使同样是三天花完,
到底是50、30、20的花,还是40、20、40的花,也不相同。’

“喔。”隔了一会,疏洪道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说:
“走吧,该回去上班了。不然老板又要说:“你们喝咖啡就多花了10
分钟,又怎么能为防洪预警多争取10分钟呢?”。这种逻辑好像是
只要你家发生过火灾,你就没资格当救火员一样,都很白烂。”
疏洪道的神情似乎很不以为然。

我知道疏洪道是在安慰我,所以下午上班的心情便不再那么闷。
但我不经意地,还是会回想起以前在台南工作的时光。
当初应该多待在台南一段时间的,也许还有别的工作机会。
如今觉得现在的办公室好大好大,自己相对地变得非常渺小。

下班后仍然坐公车,不过我下班的时间比一般的上班族晚,
因此路上不怎么塞车,我只在公车上待了20分钟。
下车后回去的路上,看到几个快两层楼高的垃圾堆,
堆满了泡过水的家俱等杂物。
很多商店门口摆着抽水机,引擎声达达响着,正努力把屋内的水抽干。
我是学水利工程的,当然知道洪灾只能减少,不能完全减免。
但洪灾后的景象是如此怵目惊心,我不禁有些罪恶感。

回到七C,打开了门,一阵饭菜香味扑鼻。
“你回来了。”叶梅桂在厨房,背对着我说。
‘嗯。’我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
“饭快煮好了。”
‘饭?你怎么知道我会迟到?’
“废话。我起床后看见你还没出门,就知道了。”
‘你好厉害。你应该来做水利工程,你对时间的估计比我强得多。’
“你在胡说什么。”她转过头:“快来帮我把菜端到客厅。”

叶梅桂把最后一道菜端到客厅,然后坐了下来,说:
“我们一起吃吧。”
我本来伸手想拿碗筷,听到这句话后,动作突然停止。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干嘛?”
‘就刚刚那句话啊。’
“好话不说第二遍。”她瞪了我一眼:“快吃饭吧,少无聊了。”

我不是无聊,只是突然又想起学姐。
以前在广场阴暗的角落里,学姐总能以一句:“我们一起跳吧。”
把我带离黑暗。
如今,叶梅桂一句:“我们一起吃吧。”
竟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今天又挨骂了吧?”叶梅桂看着我,问了一句。
‘算是吧。’
“我就知道。”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当然。”她拿筷子指着我的脸:“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是吗?’我摸摸脸颊:‘我的脸写着:我又挨骂了?’
“不。上面写着:我不听人家劝告,所以迟到挨骂是活该。”
‘你哪是劝告?那叫警告。’
“是吗?”她放下筷子:“你可以再说一遍。”
‘是劝告,是劝告没错。’
我扒了一口饭,专心夹菜。

我们安静了下来,不再继续交谈,连筷子也不曾交错。
快吃饱时,叶梅桂喂了一声,我才转头看着她。
“报上说,台北市的堤防可抵御两百年的洪水。”叶梅桂开了口。
‘喔。’
“那为什么这次淹水这么严重呢?”
‘我怎么知道。’
我又低下头吃饭。

“喂!”叶梅桂突然喊了一声。
‘干嘛?’我咬着筷子,看着她。
“我在问你呀。”
‘为什么要问我?’
“你是学水利工程的,不问你,难道去问租书店的小姐吗?”
‘不要乱问租书店的小姐,她们的脾气不太好。’
“你到底说不说?”
‘等一下你洗碗,我就说。’
“那算了。”她转过头,不再理我。

‘你知道李白吗?’我试着开口,不过她没反应。
‘你知道李白有一首诗叫“将进酒”吗?’她还是没反应。
‘将进酒里面不是有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她依然没反应。
‘你知道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终于有反应,不过却是瞪我一眼:
“把话一次讲完。”
‘喔。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

“黄河发源于青海的巴颜喀拉山,海拔超过4500米,所以李白才会说
黄河的水好像从天上来的一样。”过了一会,她回答。
‘只是这样吗?’我放下碗筷,再问:
‘中国著名的大江大河也通常发源于高山上,为什么李白不说:
长江之水天上来?他看不起长江吗?’
“好,那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小女子洗耳恭听。”
‘不敢不敢。’我说完后,就闭上嘴。

“快说呀!”
‘我说过我不敢了啊。’
“喂!”叶梅桂也放下碗筷:“你再不说,我叫小皮咬你。”
‘好,我说。’我先看了看小皮,对牠笑一笑,然后说:
‘因为黄河泥沙量很大,河床常会淤积,水位便跟着提高,所以两岸
的堤防必须不断加高才能抵御洪水。由于河床不断淤积,有时甚至
河底竟然比路面还高。你想想看,如果河底比地面还高,那么远远
望去,不就会觉得河水好像在天上流动?’

“哦。所以李白才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叶梅桂点点头。
‘嗯。李白不愧是伟大的诗人,这诗句的想像力和创造力都很棒。’
“那这跟台北市的淹水有关吗?”
‘基隆河流域近四十年来,两岸土地过度开发利用,河道也呈现
淤积现象,河床已经抬高了。’
“是吗?”

‘嗯。而且台北的防洪计画是在1964年所草拟,距今已快四十年。这
四十年来台北快速发展,很多地方原先是土地,现在却变成高楼。
四十年前的一场雨,如果下在今日,所造成的河道流量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简单地说,即使是同一场雨,现在的河道流量却会比以前大得多。’
我顿了顿,接着说:‘而且,洪水也会来得更快。’
“所以呢?”
‘所以当初设计可以防范两百年频率洪水的堤防高度,现在可能只剩
五十年不到。台北市的堤防安全性,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高。’

“那该怎么办?”
‘可以适度加高堤防,但一昧地加高堤防不是治本之道。应该要治理
基隆河,并限制土地过度开发利用,不要再与河争地。另外,开辟
一条疏洪道,分散基隆河的洪水,也是可行的方法。不过这个方法
可能会很耗金钱,工程也不容易进行。’

“多设抽水站不行吗?”她想了一下,又问。
‘抽水站通常设在堤防边,把市区内所淹的水抽到河道内排掉,所以
对于防范市区淹水而言,抽水站当然有功用。但也由于抽水站不断
把水抽入河道内,无形中却加重了河道的负担。’
我顿了顿,再转头问她:
‘如果洪水不大,抽水站当然应该迅速将市区的水抽到河道内排掉,
以避免市区淹水。但如果遇到大洪水时,河道的水位已满,抽水站
又该把水抽到哪里去呢?’
“所以关键还是在基隆河本身吗?”

‘嗯,你好聪明。’我笑了笑,接着说:
‘基隆河存在一些问题,除了刚刚提到的以外,还有中山桥的问题。
这些都应该包括在基隆河的治理方案中。’
“中山桥有什么问题?”
‘中山桥附近的河宽约一百公尺,但上游的河宽却有四百公尺。洪水
流经中山桥时,河道突然缩窄,水位便会上升,连带也会抬高上游
水位。水位抬高,洪水自然就较容易越过堤防了。’

“那该怎么治理基隆河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在台湾治理一条河流,有时不是工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你该去问伟大的政治家,而不是问我这种常迟到的小工程师。’
叶梅桂听完后,似乎有点疑惑,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过往好处想,搞不好千百年后,“基隆河水天上来”会成为
有名的诗句呢。’我笑着说。
“你还好意思幸灾乐祸?”叶梅桂抬起头,瞪我一眼。
‘对不起。我不该乱开玩笑。’
“别忘了,你现在也住台北,不是在台南。”
‘可是……’我叹了一口气:‘也许我应该回台南。’
“怎么突然想回台南?”
‘没什么。’我笑了笑:‘说说而已。’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没有追问。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往厨房端,并扭开水龙头。
‘让我洗碗吧。’我跟着走到厨房。
“不用了。”她转过头:“你一定笨手笨脚的。”
‘被你猜对了。’我笑了笑。

我站在叶梅桂的身后,一动也不动,看着她洗碗。
她洗完后,把手擦干,回过头看见我站在她身后。
“干嘛?洗碗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想帮忙,又不知道如何帮而已。’
“哼,才怪。”说完后,她又坐回她的专属沙发,打开电视。
我也回到我的沙发。

“你心情好点了吗?”叶梅桂眼睛看着电视,问我。
‘心情?我心情没有不好啊。’
“心情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么好隐瞒的。”
‘喔。刚回来时心情确实不太好,不过听到你说了那句话后,
心情就好多了。’
“哪句话?”
‘就是……就是那个你说“好话不说第二遍”的那句。’
“哦。”她应了一声。

“你心情不好是因为迟到挨骂?”
‘也……算是吧。’
叶梅桂的视线离开电视,看着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看了看她,她的眼神是温柔的。
所以我把今天在会议室跟老板的对话,大致跟她说了一遍。
“哦。”听完后,她又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说了你应该说的话?”叶梅桂关掉电视,问我。
‘是啊。’
“你是不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是啊。’
“那你就不必心烦了。”
‘嗯。’我应了声。

“就像路上的红绿灯一样,该亮红灯就红灯、该亮绿灯就绿灯。总有
一方通行,另一方被阻止。如果你亮了红灯,当然会被赶时间的人
所讨厌,但你只是做你该做的事呀。总不能为了讨好每一辆车子,
于是一直亮绿灯吧。”
‘喔。谢谢你,我知道了。’
“记住,该亮红灯时就要亮红灯。”

‘那我现在可以亮红灯吗?’我想了一下后,问她。
“当然可以呀。”
‘刚才鱼汤的味道很奇怪,不好喝。’
“你再说一遍。”叶梅桂坐直身子,注视着我,好像想闯红灯。
‘但是口味独特,别有一番风味。’我赶紧亮绿灯。
“哼。”

叶梅桂拿起书,开始阅读。
我陪她坐了一会,直到想回房间整理一下从公司带回来的资料。
‘我先回房间了。’我站起身。
“嗯。”
我走了几步,叶梅桂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柯志宏。”
‘什么事?’我停下脚步。

“我们一起吃吧。”
叶梅桂说完后,嘴角只挂着浅浅的笑。
‘嗯。’
而我却是笑得很开心。

心情一松,提着公事包的右手也跟着松,于是公事包从我手中滑落。


我朝圆心走了两步后,便停住脚步。
因为我发觉学姐正站在广场的圆心处。

“我们请意卿学姐和木瓜学长教我们跳这支“夜玫瑰”。”
总是开口要我们邀请舞伴的学长又说了这句话。
我才知道,学姐今天要教舞,而且是夜玫瑰这支舞。

我根本不在乎木瓜学长是谁,
甚至忘了他是叫木瓜?西瓜?还是哈密瓜?
我的视线,只专注于学姐身上。
今天的学姐很不一样,头发似乎刻意梳理过。
而以往的素净衣衫,也换上一身鲜艳,出现了难得的红。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学姐,不禁呆呆地望着,动也不动。

等我回神时,人群已慢慢围成两个圆圈,男内女外。
男女面朝方向线,并肩站着。双手下垂,没有牵住。
我赶紧往后退几步,离开这支舞。

学姐很细心地解说这支舞,示范的舞步也故意放得很慢。
我很努力地记下学姐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武侠小说中,师父临终前总会将毕生武学,以口诀传给徒弟。
我就像那个徒弟一样,用心记住每一句口诀。

外足交叉于内足前(舞伴相对)、内足原地踏、
外足侧踏(面转朝方向线)、停。
内足交叉于外足前(舞伴背对)、外足原地踏、
内足侧踏(面转朝方向线)、停。
从这支舞的前八拍开始,我便把舞步当公式般熟记。

学姐教完后,朝收音机的方向点点头。
等待音乐响起的空档,学姐微笑地交代:
“这是恋人们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轻柔,
千万不要惊扰了在深夜独自绽放的玫瑰哦。”
然后音乐响起:

“玫瑰花儿朵朵开呀玫瑰花儿朵朵美
玫瑰花儿像伊人哪人儿还比花娇媚
凝眸飘香处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梦讬付谁”

夜玫瑰的舞步其实不难,都很基本而简单。
无论是藤步、叠步,还是叶门步。
只是男女必须不断移位,时而面对、时而背对、时而并肩。
偶尔还要自转一圈。
音乐准备进入“凝眸飘香处”时,男女才牵着手。

如果把男女在广场上的舞步轨迹,画成线条的话,
那么将可以画出一朵朵玫瑰花。
而学姐所在的圆心处,便是那朵绽放得最娇媚的玫瑰。

我终于知道,夜玫瑰不仅是一首歌,也是一支舞,
更是学姐这个人。

如果喜欢一个人跟火灾现场一样,都有个起火点的话,
那么,这就是我喜欢学姐的起火点。
然后迅速燃烧,一发不可收拾。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梦讬付谁……”
音乐结束。

【10】

有了那天的迟到经验,我早上被闹钟叫醒时,便不再跟周公拉拉扯扯。
即使周公拉住我衣袖,希望我多停留几分钟,我也会一脚把他踹开。
就这样过了几天,台北市的公车调度逐渐习惯我们这群搭公车的人。
而路上虽然也会塞车,但已经没有那天严重。
经过几天的适应后,我发觉如果我和叶梅桂同时起床,
那么我起床后15分钟,就是我出门上班的最佳时机。

我会比她早出门,所以我出门前除了要跟小皮说一句: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还会跟她说一句:‘我走了,晚上见。’
而且得先跟叶梅桂道别,再跟小皮道别,顺序不可对调。
否则我会看到夜玫瑰的刺。

我和叶梅桂都培养了一个新习惯,维持这种习惯下的出门上班模式。
唯一贯彻始终、择善固执的,是小皮咬住我裤管的习惯。
牠咬住我裤管时,也依然坚忍不拔。
而叶梅桂总是幸灾乐祸地看着。

但今天要出门上班时,小皮刚凑近我左脚,便往后退。
有点像是吸血鬼看到十字架。
我很好奇,不禁低头看了看我左脚的裤管,仿佛看到黄色的东西。
我又将左脚举起、枕在右腿上,右手扶着墙壁,再仔细看一遍。
‘哇!’我吓了一跳,低声惊呼。
然后我听到叶梅桂在客厅的笑声。

‘这是你做的吗?’我举起左脚,指着裤管,问她。
“是呀。很漂亮吧。”叶梅桂的笑声还没停。
‘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的裤管缝了七个小星星。
七个黄色的“★”镶在黑色的长裤上,虽然很靠近裤子底部,
但如果仔细看,还是很明显。

“你不是说那七个小破洞的排列形状,很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吗?”
叶梅桂终于忍住笑:“所以我帮你缝裤子时,就缝上星星了。”
‘你什么时候缝的?’
“昨天晚上,你睡觉以后。”她又笑了起来:
“我看到你的裤子晾在屋后的阳台,就拿下来缝。缝完后再挂回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缝裤子呢?’
“小皮咬破你裤子,我有责任帮你补好呀。”

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裤子上的星星。然后说:
‘可是缝成这样,会不会太……’
“怎么样?缝的很难看吗?”
‘这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而是……’
“而是什么?”她板起脸:“如果你不喜欢,我拆掉就是。”
‘这也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
“干嘛?不高兴就直说呀。”
叶梅桂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摇摇手:
‘我只是担心,我穿着这件裤子,会不会太时髦了?’
“才缝七颗小星星而已,有什么时髦的。”
‘可是缝得巧夺天工啊,几可乱真耶。’
“乱真个头。”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怕会带动台北市的流行,大家都要穿这种北斗七星裤。’

叶梅桂又哼了一声,然后说:
“你少无聊。还不赶快去上班。”
‘说真的,这条裤子看起来很酷。’
“不要废话,快去上班!”她提高了音量。
‘喔。那我走了。’我打开门,走出门两步后,又回来探头往客厅:
‘如果有人问我这么时髦的北斗七星裤在哪里买,我该怎么回答?’
“你再不走,我会让这些星星出现在你眼中。”叶梅桂站起身。
我迅速开门、离开、关门、锁门,动作一气呵成。

站在公车上,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很怕别人朝我的裤子盯着。
我将右足交叉置于左足前,遮住那些星星。
要下车时,不自觉地想以这种姿势,走跳着下车。
我才惊觉,这是以前跳土风舞时的基本舞步啊。
在夜玫瑰这支舞中,音乐走到“凝眸飘香处”时,便是这么跳的。
我还记得学姐那时的眼波流转。

我竟然在早晨拥挤的公车上,想到了土风舞的夜玫瑰,
和学姐的夜玫瑰。
这几乎让我错过了停靠站。
我慌忙下了车,站在原地,将脑中的夜玫瑰影子清除完毕。
再走进公司上班。

纳莉台风走后,我的工作量很明显地多了起来。
即使在吃午饭时,也常和疏洪道边吃边谈。
疏洪道写了一个小程式,模拟洪水在都市内漫淹的情况。
当水深超过一公尺时,还会有声音出现:
“妈呀,水淹进来了,快逃啊!”
“大哥,你先走吧。请帮我照顾小惠和小丽,小玲就不用理她了。”
“洪水呀,你太无情了。比拒绝跟我看电影的女生还无情啊!”
很无聊的音效,但疏洪道显然很得意。

我则收集河道、堤防、抽水站和市区的下水道等资料,
试着研究出一套能够迅速将洪水排掉并避免市区淹水的策略。
原本下班的时间也应该延后,但我宁可把公事包塞得饱满,
将资料带回家再处理,也不想改变我下班的时间。
因为我知道,阳台上总会有盏灯在等我。

很奇怪,当我在公司里,即使脑海中塞满一大堆方程式和工程图,
我仍会不小心想到叶梅桂。
有时甚至还会抽空,故意想起叶梅桂。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这样可以让我放松。

我摊开一张印着计算结果的报表,上面只有一大堆数字。
而这些数字像刚漫过堤防的洪水一样,
把我每一条脑神经当成都市中交错复杂的道路,四处流窜。
我正准备故意想起叶梅桂来转换心情时,手机响起。

“方便出来一下吗?我在你们公司楼下。”是我大学同学的声音。
‘可以啊。不过你要干嘛?’
“给你一张餐厅的优待券。”
‘这么好?什么样的优待?’
“两人同行,一人免费。”

‘喔?’我想了一下:‘那我不需要。我不知道要找谁吃饭。’
“你会需要的。”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告诉我的。”
‘喂!’我大叫一声,引起同事们侧目,我赶紧压低声音:
‘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下楼来拿吧。”说完后,他挂上电话。

我下了楼,在大门口看见我朋友。
他一看到我,就给了我一张优待券。
‘你怎么会有这张?’我指着手中的优待券。
“我昨晚去这家餐厅吃饭,他们说我是餐厅开幕后,第一百位
打着领带去吃饭的人,就给了我这张优待券。”
‘这家餐厅你常去吗?’
“我昨晚第一次去。是我爷爷在梦中告诉我说……”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不敢再听下去。

‘那我回去上班了。’过了一会,我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
“你有空要找我,别老是没消没息的。”
‘工作忙嘛,改天找你吃饭。’
“我跟你当朋友这么久,你从没主动找我吃饭喔。”他笑了几声。
‘是吗?’我也笑了笑:‘看来“改天找你吃饭”只是我的口头禅。’
“好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该走了。”他走了两步,回过头:
“记得要去吃喔。”
‘会啦。’我向他摇了摇手中的优待券:‘吃饭怎么会忘记呢?’

送走朋友后,我慢慢走回去。
当我走进电梯,正准备按“7”这个数字时,手指突然在空中停顿。
是啊,我当然不会忘记吃饭;
但是我竟然忘了,我跟叶梅桂说过,要请她吃饭的事。
我赶紧从快要关上的电梯门,闪身而出,在电梯口拨手机给叶梅桂。

‘喂,叶梅桂吗?’
“是呀。干嘛?”
‘我晚上请你吃饭,有空吗?’
“为什么请我吃饭?”
‘因为…那个……我上次说过要请你吃饭的。’
“上次?”她哼了一声:“八百年前的事也叫上次?”

‘不好意思。我竟然忘了,所以拖了这么久。’
“那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起来?”
‘因为有人送我一张餐厅的优待券。’
“是哦。所以如果别人没送你优待券,你就会一直忘记?”
‘应该……应该是不会啦。’
“应该?”她又哼了一声:“那表示你还是有可能会忘记。”
‘从机率学上来说,是有这种可能。’
“很好。”她的呼吸声音变重:“那我今晚跟你吃饭的机率就是零。”
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很懊恼又惹她生气,呆立了一会,才转身搭电梯上楼。
进了办公室,坐回我的座位,椅垫尚未坐热,手机又响起。
“喂!”是叶梅桂的声音。
‘怎么了?’
“听到电话突然断掉,你都不会再打来吗?”
‘不是你挂断的吗?’
“是呀。但你还是应该再打来问为什么的。”

‘喔。那你为什么挂电话呢?’
“因为生气呀。”
‘喔,我知道了。对不起。’
“知道就好。”
‘嗯。’
然后按照惯例,我们又同时沈寂。

“喂!”
‘干嘛?’
“我刚刚只说今晚不跟你吃饭,没说明晚不行。”
‘那明晚可以吗?’
“可以呀。”
‘好啊。那明天见。’

“笨蛋,你今天不回家的吗?我们今晚就可以见到面了。”
‘我真糊涂。’我笑了几声:‘那我晚上再跟你约时间地点好了。’
“嗯。”
‘那就这样啰。’
“干嘛急着想挂电话?”
‘喔?还有事吗?’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今晚不行?”
‘好,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今晚我有事。”
‘喔。’
“你怎么不问我,今晚有什么事呢?”
‘好,你有什么事呢?’
“今晚有人约了我吃饭。”
‘喔。’
“你怎么不问我,今晚是谁约了我呢?”
‘好,是谁约你呢?’
“我爸爸。”

‘喔。’我很怕她又要我发问,只好先问她:
‘你爸爸为什么约你吃饭呢?’
“这种问题就不必问了。”
‘是。’
“总之,今天我会晚点回去。”
‘好。’
“你今天回去时,阳台的灯是暗的。你要小心,别又撞到脚了。”

‘嗯,我会小心的。’我想了一下,说:
‘那还有什么事是我该问而没问的?’
叶梅桂笑了一声:“没了。”
‘嗯,Bye-Bye。’
“Bye-Bye。”

挂上电话,我想既然叶梅桂今天会晚点回去,那我也不急着回去。
大概九点左右,我才下班。
在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回到七C时,已经是十点出头。
叶梅桂不在,我只好先带着小皮出去散步。
等到我跟小皮再回来时,已经快11点了,叶梅桂还没回来。

我把客厅和阳台的灯打亮,然后回到房间,房门半掩。
虽然我在书桌上整理资料,但仍侧耳倾听客厅的动静。
我可能太专心注意客厅中是否传来任何声响,
所以仿佛可以听见客厅墙上的钟,滴答滴答。
直到听见叶梅桂开门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

慢慢把资料收进公事包,整理完毕后,我走出房门。
叶梅桂坐在沙发上,没看电视,也没看书或报纸,只是闭上眼睛。
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靠躺在沙发的椅背上。
宛如一朵含苞的夜玫瑰。

我驻足良久,不敢惊扰她。
仿佛我一动,便会让夜玫瑰凋落一片花瓣。
于是悄悄转身,从半掩的房门,侧身进入。
坐躺在床上,随手翻阅一些杂志和书籍,并留意客厅的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打了一个呵欠,我才看了看表,
已经差不多是我睡觉的时间了。

我轻声走到客厅,叶梅桂依然闭着眼睛、靠躺在沙发上。
即使再多的时间流逝,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丝毫变化。
我怀疑她是睡着了。
‘叶梅桂。’我试着叫了一声。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累了就回房间睡,在客厅睡会着凉的。’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她抬头看墙上的钟:
“你怎么还没睡?”
‘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出来看看。’
“这么好心?”叶梅桂笑了起来:
“你确定你是那个赖皮不请我吃饭的柯志宏吗?”
我笑了笑,从口袋掏出那张餐厅的优待券,递给她。

“这家餐厅我没听过。嗯……”
叶梅桂想了一下,将优待券还给我,说:
“我们约明晚八点在餐厅门口碰面,好不好?”
‘好啊。’我收下优待券,走到我的沙发坐下,说:
‘今晚跟你父亲吃饭,还好吧?’

“还好。他大概是觉得很久没看到我了,所以他的话特别多。”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
“有三四年了吧。”
‘这么久?’
“会很久吗?我倒不觉得。”她把小皮叫到沙发上,抚摸着牠:
“有些人即使三四十年没见,也不会觉得久。”
‘你确定你说的是你父亲吗?’
“坦白说,我不确定。”叶梅桂笑了笑:
“我不确定他还是不是我父亲。”

我很惊讶地望着她,虽然她试着在嘴角挂上微笑,
但她的声音和她抚摸小皮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的笑容。
我又看到她将五指微张,只用手指抚摸小皮,不用手掌。
‘你……’我顿一顿,还是想不出适当的话,干脆直接说: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寂寞呢?’
“嗯?”她转头问我:“你在担心吗?”
‘是啊。’
“谢谢。”她又笑了笑:“我没事的。”
‘可以谈谈你父亲吗?’
叶梅桂突然停止所有的声音和动作,甚至是笑容,只是注视着我。

“我父母在我念高中时离婚,目前我父亲住加拿大。”
‘喔。’我觉得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有些局促。
“他今天下午回台湾,打电话给我,约我出来吃个饭。就这样。”
‘就这样?’
“是呀,不然还要怎样呢?”
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喔。’
“不过如果你早10分钟打电话给我就好了。”
‘喔?’
“这样我今晚就可以先跟你吃饭呀。我不是很喜欢跟他吃饭。”
‘喔。’
“别喔啊喔的,没人规定女儿一定要喜欢跟父亲吃饭吧。”
‘嗯。’
“光嗯也不行。贡献一点对白吧。”
‘你好漂亮。’
“谢谢。”叶梅桂又笑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站起身说:
‘你坐好别动喔。’
“为什么?”
‘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先把眼睛闭上。’
“干嘛?想偷偷吻我吗?”
‘喂!’
“好啦。”叶梅桂坐直身子,闭上眼睛。
我把所有的灯关掉,包括客厅、阳台和我房间的灯,
让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我举起左脚,踩在茶几上,拉高裤管,然后说: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哇……”叶梅桂兴奋地说:“北斗七星。”
‘是啊。你缝的星星是萤光的,很亮吧。’
“嗯。”
‘以后即使我们在屋子里,也能看到星星了。’
“那应该再把裤子挂在天花板上,这样就更像了。”

‘是吗?那我把裤子脱掉好了。’
“喂!”
‘这么黑,你又看不到什么。’
“搞不好开了灯也看不到什么。”她咯咯笑了起来。
‘喂,这是黄色笑话,不适合女孩子说的。’
“是你自己想歪的。你别忘了,我曾怀疑你是不是女孩子。”
‘不好意思,是我想歪了。’我笑了笑:
‘下次我把这条裤子挂在天花板上,好不好?’
“好呀。”

我和叶梅桂静静看着北斗七星,彼此都不说话。
黑暗中,我仿佛又回到广场,看到学姐说她也渴望着归属感时的眼神。
我记得学姐那时的眼神,虽然明亮,却很孤单。
好像独自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试着闭上眼睛,不忍心再回想起学姐的眼神。
可是当我又睁开眼睛时,我立刻接触到黑暗客厅中,叶梅桂的眼神。
叶梅桂的眼睛,也像星星般闪亮着。

‘叶梅桂。’我叫了她一声。
“嗯?”
‘你也像星星一样,注定都是要闪亮的。’
“是吗?”
‘嗯。只是因为你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你一直觉得你属于黑暗。’
我指着裤子上的星星,接着说:
‘但是,正因为你存在于黑暗,所以你才会更闪亮啊。’
“嗯。”
‘夜空中,永远不会只有一颗星星。所以你并不孤单。’

叶梅桂没有回话,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一眨。
可能是我已习惯客厅内的黑暗,也可能是她的眼神愈来愈亮,
所以我发觉,客厅突然变得明亮多了。

“你把脚放下吧。你的脚不会酸吗?”
‘没关系,不会的。’
“脚放在茶几上,很不雅观。”
‘是吗?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的脚就是跨放在茶几上。’
“哦。那是一种自卫。”

‘自卫?’
“那时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陌生男子。
一个陌生男子来看房子,我当然会担心呀。”
‘你把脚跨放在茶几上,就可以保护自己?’
“起码可以让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凶,不好欺负呀。”
‘是喔。’我笑了笑。

“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嗯。’
我收回踩在茶几的左脚,把客厅的灯打亮。
‘你也别太晚睡,知道吗?’
“嗯。”
‘明天吃饭的事,别忘了。’
“我才不像你那么迷糊呢。”
‘喔,那你也别兴奋得睡不着。’
“你少无聊。”叶梅桂瞪了我一眼。
‘晚安了。’
“晚安。”

这应该是所谓的一语成谶,因为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是我。

隔天早上要出门上班前,我用北斗七星裤,把靠近我的小皮,
不断逼退,一直逼到阳台的角落。
我很得意,在阳台上哈哈大笑。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一声。
‘我马上就走。’我立刻停止笑声,转身要逃走。

“等一下。”叶梅桂走到阳台,拿给我一颗药丸和一杯水。
我含着那颗药丸,味道好奇怪,不禁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这又不是摇头丸。”
我把水喝掉,问她:‘这是什么?’
“综合维他命而已。”
‘喔。我走了,晚上见。’

今天上班的心情很奇怪,常常会没来由的心跳加速,似乎是紧张。
我每隔一段时间,会深呼吸,放松一下。
然后提醒自己只是吃顿饭而已,不用紧张。
过了六点,开始觉得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无法专心做任何事。
于是开始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分门别类、排列整齐。
连抽屉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疏洪道经过我办公桌前,吓了一跳,说:
“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什么意思?’
“把办公桌弄乱的人是你,弄干净的人也是你。”
‘喂,你的桌子比我乱得多。’
“这个世界是一片混乱,我的办公桌怎能独善其身?”
我懒得理他,继续收拾。

“小柯,你今天怪怪的喔。”
‘哪有。’
“嘿嘿,你待会要跟女孩子去吃饭吧。”
‘你怎么知道?’
“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自然会像老鹰一样,拥有锐利的双眼。”
‘是吗?’
“嗯。你今天去了太多次洗手间了。”
‘那又如何?’
“你每次去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不是拉肚子。应该是去照镜子吧。”
‘这……’
“我说对了吧。怎么样?跟哪个女孩子呢?”
疏洪道问了几次,我都装死不说话。

“你的口风跟处女一样……”他突然改口说。
‘怎么样?’我不自觉地问。
“都很紧。”说完后,疏洪道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理他,提了公事包,赶紧离开办公室。

到了公司楼下,看看表,才七点钟。
在原地犹豫了几分钟,决定先搭计程车到餐厅再说。
到了餐厅门口,也才七点半不到,只好到附近晃晃。
算准时间,在八点正,回到餐厅门口。
等了不到一分钟,叶梅桂就出现了。
“进去吧。”她走到我身旁,简单说了一句。

这家餐厅从外观看,很像日本料理店;
坐定后看摆饰装潢,则像中式简餐店;
服务生的打扮穿着,却像是卖泰国菜;
等我看到菜单之后,才知道是西餐厅。

我们点完菜后,叶梅桂问我:
“优待券是谁给你的?”
‘我朋友。我搬家那天,你看过一次。’
“哦。他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一个小配角,不需要有名字。’
“喂。”
‘好吧。他姓蓝,叫和彦。蓝和彦。’
“名字很普通。”
‘是吗?’我笑了笑。

这个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项工程设施-拦河堰,也是谐音。
拦河堰横跨河流,但堰体的高度不高,目的只为抬高上游水位,
以便将河水引入岸边的进水口,然后供灌溉或自来水厂利用。
蓝和彦在另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职称是工程师,
比我少一个“副”字。

“喂,你看。”叶梅桂指着她左手边的餐桌,低声说。
一位服务生正收起两份菜单,双手各拿一份,
然后将菜单当作翅膀,张开双手、振臂飞翔。
“真好玩。”她笑着说。

“对不起。”另一位服务生走到我们这桌:“帮你们加些水。”
倒完水后,他右手拿水壶,左手的动作好像骑马时拉着缰绳的样子,
然后走跳着前进。
“你故意带我到这家店来逗我笑的吗?”
叶梅桂说完后,笑得合不拢嘴。
‘我也是第一次来。’
“是哦。”她想了一下,问我:“那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猜……’我沉吟了一会,说:‘这家店的老板应该是蒙古人。’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服务生的动作,很像蒙古舞。’
“是吗?”
‘蒙古的舞蹈有一个特色,就是舞者常常会模仿骑马奔驰与老鹰飞翔
的动作。收菜单的服务生,宛如苍鹰遨翔草原;而倒水的服务生,
正揽辔跨马、驰骋大漠。’
“你连这个都懂?是谁教你的?”
‘是……’我尾音一直拉长,始终没有说出答案。

因为,这是学姐教我的。

我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因为叶梅桂而想到学姐。
次数愈来愈频繁,而且想到学姐时心口受重击的力道,也愈来愈大。
叶梅桂啊,为什么你老令我想起学姐呢?

“你怎么了?”叶梅桂看我不说话,问了我一声。
‘没什么。’我笑了笑。
“是不是工作很累?”她的眼神很温,声音很柔:
“我看你这阵子都忙到很晚。”
‘最近工作比较多,没办法。’
“不要太累,身体要照顾好。”
‘这应该是我向你说的对白才是喔。’
我笑了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菜端上来了,服务生把菜一道一道整齐地放在桌上。
“我们一起吃吧。”叶梅桂的眼神很狡黠,笑容很灿烂。
我先是一愣,随即想起这句话的意思,心口便松了。

叶梅桂啊,你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因为拉我走进广场记忆的人是你,拉我离开的人也是你。
她已拿起刀叉,对我微笑,似乎正在等我。
于是我也拿起刀叉,示意她一起动手。

“对了,为什么你会念水利工程?”
‘大学联考填志愿时,不小心填错的。’
“填错?”
‘那时刚睡完午觉,迷迷糊糊,就填错了。’
“是吗?”叶梅桂暂时放下刀叉,看着我:“我想听真话哦。”
我看了她一会,也放下刀叉。

‘我住海边,小时候台风来袭时,路上常常会淹水。那时只觉得淹水
很好玩,因为我们一群小孩子都会跑到路上去抓鱼。有时候不小心
还会被鱼撞到小腿喔。’我笑了起来。
“鱼从哪里来的?”
‘有的随着倒灌的海水而来,有的来自溢流的河水。不过大部分的鱼
是从养鱼的鱼塭里游出来。’
“哦。”

‘后来班上一位家里有鱼塭的同学,他父亲在台风来袭时担心鱼塭的
损失,就冒雨出门,结果被洪水冲走了。从此我就……’
“就怎样?”
‘没什么,只是不再到路上抓鱼而已。不过每当想起以前所抓的鱼,
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小孩子当然不懂事,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你不必在意。”
‘嗯,谢谢。’我点点头,接着说:
‘填志愿时,看到水利工程系,想都没想,就填了。念大学后,
那种罪恶感才渐渐消失。’

我转动手中的茶杯,然后问她:
‘你呢?你念什么?’
“我学的是幼教。”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教育这项工作而已,没特别理由。”她突然微笑:
“如果你小时候让我教,也许就不必背负这么久的罪恶感了。”
‘那你现在是……’

“我现在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小职员,请多多指教。”叶梅桂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
‘我毕业后当过幼稚园老师。后来因为…因为……’
‘嗯?’
“柯志宏。”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别问了,好吗?”
‘嗯。’我点点头。

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又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种安静的气氛并不尴尬,只是我跟她说话时的习惯而已。
如果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同时沈默的时间,
我反而会觉得不习惯。我相信叶梅桂也是如此。
我还知道,她不想说话时,连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但只要她想说,而且确定你会听,那她就会毫无防备、畅所欲言。

“我们走吧。”叶梅桂看了看表。
‘嗯。’我也看了看表,十点了。
走到柜台结帐时,收银员正对着在我们之前结帐的一对男女说:
“恭喜你们。”收银员笑得很开心:
“你们是本餐厅开幕后,第一百对手牵着手一起结帐的客人,所以
本餐厅要赠送你们一张优待券。”

轮到我们结帐时,我递给他那张优待券,他笑着说:
“恭喜你。你是本餐厅开幕后,第一百位拿着优待券来结帐的客人,
所以本餐厅要赠送你一张优待券。”
说完后,又给了我同样一张优待券。

我们要走出店门时,收菜单与倒水的服务生都站在门旁。
经过他们时,我对倒水的服务生说:
‘你的上半身要挺直,而且脚下的拍子有些慢,因此脚步不够流畅。
这样无法展现出快意奔驰于大漠的感觉。’
再对收菜单的服务生说:
‘你的手指要并拢,而且振翅飞翔时,肩膀和手肘的转动力道要够,
这样才像是傲视蒙古草原的雄鹰。’
他们听完后,异口同声说:
“愿长生天保佑你们永远平安,与幸福。”

出了店门,叶梅桂转头对我笑着说:
“你猜对了,老板果然是蒙古人。”
我也笑了起来,然后看着手上的优待券:
‘他们又给了一张优待券,怎么办?’
“那就再找时间来吃呀。”
‘你喜欢这家店?’
“嗯。”她点点头,然后说:
“你连服务生的细微动作都看得出来,很厉害哦。”

叶梅桂啊,你知道吗?
我看得出来,倒水的服务生骑马姿势不够奔放;
而收菜单的服务生飞翔姿势不太像威猛的老鹰;
但是你,却像极了夜玫瑰,我根本无法挑剔你的娇媚。

‘你怎么来的?’我问她。
“骑机车呀。车子就停在前面。”
我陪她走到她的机车旁,叮咛她:
‘天色晚了,骑车回去时,要小心点。’
“嗯。”她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我转身欲离去。

“笨蛋,又忘了我们住一起吗?”
‘唉呀,我真迷糊,应该是待会见才对。’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可以再拍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们当然要一起回去呀,你干嘛要先走呢?”
我看着叶梅桂的眼神,然后不自觉地,又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们一起回家吧。”夜玫瑰说。


夜玫瑰这支舞结束后,广场上的男女放开互相牵住的手,
纷纷向着学姐拍手,掌声中夹杂着欢呼声。
学姐原地转了一圈,算是答礼。

下一支舞虽然是围成一圈、不需邀请舞伴的舞,
但我已没有心思跳舞。
退回到广场边缘的矮墙上,努力消化夜玫瑰的舞步和舞序。

“学弟。”学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际。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她已经坐在我身旁微笑。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正在记住夜玫瑰。’

“是吗?”她拨了拨刚刚跳舞时弄乱的头发,然后说:
“如果不亲自下场去跳,很容易忘记夜玫瑰哦。”
‘学姐。我一定不会忘记夜玫瑰,一定不会。’
学姐笑了笑,点点头。

学姐,我没骗你。
即使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你在广场圆心时,
脚下画出的玫瑰花瓣。

“学弟,你喜欢夜玫瑰吗?”
‘我非常喜欢夜玫瑰。’
学姐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妩媚,显然很高兴。

“如果下次要跳夜玫瑰时,你会邀请舞伴吗?”
‘学姐,’我几乎不加思索:‘我会。’
“哦?”她似乎很惊讶:“真的吗?”
‘嗯。’
“不可以食言哦。”学姐笑着说。

我不会忘了这个承诺,我甚至一直等待着,实践承诺的机会。

升上大二,社团里开始有人叫我学长。
我知道我还会升上大三和大四,但不管我升得多高,
学姐始终是学姐。
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即使我已升上大二,学姐依然会叫我走到她身旁,然后说:
“我们一起跳吧。”
顶多会加上:“都当学长了,还不敢邀请舞伴。”

大二下学期开学后没多久,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
广场上正要跳土耳其的“困扰的骆驼”。
这支舞很特别,不围成圆圈,而排成许多短列。
每列不超过10个人,舞者双手紧握向下,而且身体与邻人靠紧。
最特别的是,每列还会有个领舞人,右手拿手帕指挥舞者。

学姐贼兮兮地溜到我左手边,好像准备恶作剧的小孩。
舞步中有双足屈膝、以右肩带动身体向前画一个圆弧,
然后再直膝、双足振动二次的动作。
学姐画圆弧时的身体非常柔软,眼波的流转也是。
而直膝振动双足的动作,她还故意做成僵尸的跳动。

“困扰的骆驼”跳到最后,每列两边的人会向中间斜靠。
学姐几乎用全身的重量,用力往右靠向我。
我吓了一跳,身体失去重心,她也因而差点跌倒。
还好我反应够快,左膝跪地,双手扶着半倒的学姐。

学姐一直笑个不停,也不站直身体,偏过头告诉我:
“学弟,要抓紧我哦。”
‘嗯。’
“学弟,要抓紧我哦。”学姐停住笑声,重复说了一次。

后来我一直在想,学姐这句“学弟,要抓紧我哦”,
是否有弦外之音?

‘学姐,我…我手好酸。’我仍是左膝跪地,双手渐渐下垂。
“呵呵。”学姐笑了两声,便一跃而起,站直身体:
“这只骆驼,确实很困扰吧?”
‘是啊。’我也站起身,笑一笑。

“请邀请舞伴!”
听到这句话后,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学姐一眼。学姐果然说:
“又想躲了?真是。已经当学长了,还……”
学姐正要开始碎碎念时,广场上又传来另一句话打断了她:
“下一支舞,夜玫瑰。”

我等这句话,足足等了八个多月。

【11】

我不是每天都会穿那条北斗七星裤,因为我得换洗衣服。
但我一定不会把北斗七星裤丢进洗衣机,我会小心翼翼地用手洗。
不让任何一颗星星殒落。
如果我不是穿北斗七星裤,出门上班前,小皮还是会咬住我裤管。
但很可惜,小皮始终没能在其他裤子也咬出破洞。

‘唉……’我看着完好无缺的裤子,不禁双眉紧锁,叹一口气。
“一大早叹什么气?”叶梅桂在客厅问我。
‘我的裤子没破啊。’
“你有病呀,裤子好好的不好吗?”
‘可是…’我又仔细检查裤管:‘唉……’
“你可以再叹大声一点。”叶梅桂站起身。
‘我走了。年轻人不该叹气,要勇往直前。’

“等等。”
‘嗯?’
叶梅桂又拿出总令我摇头的综合维他命丸,和一杯水。
‘可不可以……’话没说完,她就把药丸直接塞进我嘴里。
“你这阵子比较累,身体要顾好。”她再把水递给我。
‘那你也要给小皮吃一颗,看牠的牙齿会不会更强壮。’
“如果你很希望裤子破的话,那我去拿剪刀。”
‘我走了,晚上见。’我一溜烟跑出门。

今天公司临时要疏洪道和我到台中开个会,当天来回。
我想虽然晚上就会回台北,但还是拨了通电话给叶梅桂,
告诉她,我今天到台中,可能会晚点回去。
挂完电话后,疏洪道问我:
“打电话给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室友。’
“那干嘛连这种事也要告诉她?”
‘因为…因为……’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猛搔着头。

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不想让阳台那盏灯等太久。
倒不是为了要节省电费,我没那么小气。
我只是不希望叶梅桂在客厅看电视或看书时,
还得时时侧耳倾听我开门的声音。
那种滋味我尝过,很不好受。

所以开完会后,我就急着想招计程车到台中火车站搭车回台北。
“小柯,难得来台中,干嘛急着回去?”疏洪道拉住我衣袖。
我很怕被他拉住,脱不了身。立刻从上衣口袋拿出笔,问他:
‘你看这枝笔如何?’

疏洪道看了一下,赞叹说:
“这枝笔的笔身竟然是木头制的,上面还有花纹,真是一枝好笔。”
我把笔凑近他鼻子,让他闻一闻,突然往旁边丢了十公尺远,再说:
‘去!快把它捡回来。’
他放开拉住我衣袖的手,迅速往旁边移动了几步。
等他发觉不对,再回过头时,我已拦住一辆计程车,直奔台中火车站。

没想到常跟小皮玩的游戏,现在竟然可以派上用场,我很得意。
只是损失了一枝笔,未免有些可惜。
买了火车票,在月台上等了10分钟后,火车就来了。
上车后,看了几眼窗外的景物,觉得有些累,就睡着了。
回到七C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
打开门,阳台上的灯还亮着。

“你回来了。”叶梅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嗯。’我走进客厅,关掉阳台的灯,也坐在沙发上。
“吃过饭没?”
‘吃饭?’我很惊讶。
“干嘛那副表情?到底吃饭了没?”
‘天啊,我竟然忘了要吃饭。’

“你是故意不吃的吗?”
‘我没有故意。只是赶着回来,忘了先吃饭。’
“现在已经满晚了,冰箱里也没什么东西。嗯……弄什么好呢?”
‘我不介意吃泡面。’
“哦。”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扭开瓦斯炉烧水。然后再回到沙发上。
“台中好玩吗?”过了一会后,她问。
‘我是去开会,又不是去玩。’
“哦。我还没去过台中呢。”
‘下次带你去玩。’
“好呀。”
‘水开了。’
“哦。”她再度站起身到厨房,把开水倒入碗里,再盖上碗盖。

“不可以食言哦。”她又坐回沙发,笑着说。
我心头一惊,这句话的语气好熟悉。
这是我在广场上告诉学姐以后会邀请舞伴时,学姐回答我的语气。
怎么会在这种简单的对谈中,我又被拉回广场呢?

“喂!”叶梅桂叫了一声,我才清醒。
“又想赖皮吗?”她的语音上扬。
‘不会的,你放心。’还好,我又回到了客厅。
“你是不是有点累?”
‘还好。’
“累了要说。”
‘嗯。三分钟到了。’
“哦。”她第三次站起身,向厨房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回过头:
“为什么都是我走来走去?”她瞪了我一眼。

我赶紧站起身,快步走到厨房,把那碗面端到客厅。
掀开碗盖,拿起筷子,低头猛吃。
“你慢慢吃,我有话要跟你说。”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吧。”
‘哇!’我烫到了舌头。

‘你说什么?’我顾不得发烫的舌头,站起来问她。
“我要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呀。”她微仰着头看我。
‘为什么?’
“你肯不肯?”
‘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林肯也是肯、肯德基也是肯。重点是你
为什么要我这样做啊。’
“你到底肯不肯?”
‘你先说原因,我再回答肯不肯。’
“那算了。”她将视线回到电视上。

‘好啦,我肯。’在她沈默了一分钟后,我很无奈地说。
“你是哪一种肯?林肯的肯?还是肯德基的肯?”
‘我是非常愿意的那种肯,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可以说为什么了吗?’
“嗯。我爸爸过几天回加拿大,临走前又要找我吃饭。”
她把电视关掉,呼出一口气,转头看着我。

‘那跟我无关吧。’
“本来是无关。但我爸爸说我已经27了,应该要考虑终身大事……”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低头算了一下:
‘今年是2001年,你跟我一样是1973年生。所以你是28才对啊。’
“这不是重点。”
‘这怎么不是重点呢?27岁和28岁的女孩差很多,老了一岁耶!’

“所以呢?”她瞪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刀光剑影。
‘所以你爸爸算术不好。嗯,这才是重点。’我很小心翼翼。
“反正他意思是说我年纪不小了,应该要……”
‘这点你爸爸倒是说得很中肯,你确实是不小了。’我笑了两声:
‘中肯也是肯啊。’
“你是不是很喜欢插嘴?”
‘喔。对不起。’说完后,我立刻闭上嘴巴。

“总之,他一直希望我赶快找对象。”
‘你因此而心烦吗?’
“我才不会。我只是不喜欢他老是在我耳边说这些事而已。”
‘喔。’
“所以我要你假装是我男朋友,我们跟他吃顿饭。明白了吗?”
‘这样啊…’我靠躺在沙发上。
“明天晚上八点,别忘了。”
‘可是我通常七点半才下班,这样会不会太赶?’
“餐厅在你公司附近,我明天去载你下班。”
‘喔。’

“好吧。”叶梅桂坐直身子:“来练习一下。”
‘练习什么?’
“练习当我男朋友呀。”
‘怎么练习?’
“首先,你要叫我玫瑰。”
‘是梅桂?还是玫瑰?’

“玫瑰花的玫瑰。我爸妈都是这么叫我的。”
‘你爸爸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要叫玫瑰,当初把你取名为玫瑰就好,
干嘛叫梅桂呢?取名为梅桂以后,又要叫你玫瑰,真是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也可以说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你说够了没?”
‘对不起。’我又把嘴巴闭上。

“好。你试着叫我一声玫瑰。”
‘玫…玫瑰。’我声音有点发抖。
“干嘛发抖?这是看到鬼的声音。”
我深呼吸,让声音平稳,再叫了声:‘玫瑰。’
“不行。这样太没感情了,好像在背唐诗三百首。声音要加点感情。”

我吞了吞口水,轻轻咳了一声,把声音弄软和弄干净:‘玫瑰。’
“这是逗弄小孩子的声音,好像在装可爱。你别紧张,放轻松点。”
‘嗨,玫瑰。’我将身体放松,靠躺在沙发上,右手向她招了招。
“这是在酒廊叫小姐的声音。”
‘玫瑰!’我有些不耐烦,不禁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你想吵架吗?”

‘喂,干嘛要这样练习,不管怎么叫,不都是玫瑰吗?’
“如果你是我男朋友,而且你很喜欢我,那么你叫的玫瑰,
跟别人叫的玫瑰,就不会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声音。是从心里面发出来,而不是从嘴巴里。”
‘这…这太难了吧。’
“算了。”叶梅桂耸耸肩:
“你明天随便叫好了,也许我爸爸根本分不出来。”
‘喔。’我坐了下来。

叶梅桂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左手托腮,静静地看着。
我也看了一会,又是我不喜欢的节目。
伸个懒腰,靠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累了就先去睡。”
‘我待会还得把今天带回来的资料整理一下,明天要用。’
“哦,那你先休息一下,我不吵你。”
‘不会的。我只要坐着,就是一种休息。’
“嗯。”

‘你看电视吧,我先回房间了。’我打起精神,站起身,提起公事包。
“明晚吃饭别忘了。”
‘不会的。’我走到我房间,转头跟她说:
‘晚安了,玫瑰。’
“嗯。晚安。”

右手正要扭转门把,打开房门时,动作突然停顿,公事包从左手滑落。
我再转过头,看着客厅中的叶梅桂。
她原本仍然是左手托腮、看着电视,眼神的温度像室温的水。
但过了几秒后,托着腮的左手垂了下来,身体变直,
视线也从电视转到我身上,眼神的温度像刚加热不久的水。
因为我刚刚很自然地,叫了她一声,玫瑰。

“如果你喜欢,以后就叫我玫瑰好了。”
‘好。’
“去忙吧。”
‘嗯。’
我走回房间,坐在书桌上,才想起公事包掉落在门外。

隔天早上要出门上班前,原本已经穿上了北斗七星裤,
但是怕叶梅桂的爸爸如果看到星星,会觉得我是那种不正经的男孩。
于是脱掉北斗七星裤,换上另一条浅灰色的长裤。
可是,万一这条长裤好死不死刚好在今天被小皮咬出破洞呢?
叶梅桂的爸爸看到破洞后,心里会怎么想呢?

“玫瑰啊,这小子一定很穷。你看,裤子都破了还穿。”
她爸爸会这么说吗?
嗯,也许不会。搞不好他反而会说:
“玫瑰啊,你看这小子连破裤子也穿,一定是勤俭刻苦的好男孩。”

我就这样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还躲在房里干什么?你快迟到了。”叶梅桂的声音在客厅响起。
‘喔。’我应了一声,继续思考。
“喂!”过了一会,她又叫了一声。

我只好走出房门,告诉她:
‘我不知道要穿哪一条裤子。’
“你有病呀,随便穿就行。”
‘可是……’
“要不要我借你一条裙子穿?”
‘不敢不敢。’我赶紧回到房间,提起公事包。

要走到阳台前,我突然急中生智,蹲下身,把裤管卷至膝盖。
小皮凑近我时,先是停顿一下,然后抬头看我,眼神一片迷惘。
‘哈哈哈……’我很得意:‘天无绝人之路啊!’
“你干嘛卷起裤管?”叶梅桂递给我综合维他命丸和一杯水。
‘我想让我的小腿透透气。’吞下药丸后,我说。
“无聊。”
‘我走了,晚上见。’

我走出楼下大门,感觉到小腿凉风飕飕,才把裤管放下。
到办公室时,跟疏洪道要那枝笔,他死都不肯给我。
还说我不够意思、不讲义气之类的话,足足念了半个钟头。
我按照惯例,装死不理他。

如果让我比较的话,我会觉得今天比要跟叶梅桂吃饭那天,还紧张。
洗手间的镜子一定对我感到很不耐烦。
如果洗手间的镜子是魔镜的话,我可能会问它:
“魔镜啊魔镜,我是不是一个认真上进、前途无量的好青年?”

七点半左右,手机响起。
“喂,我在你们公司楼下。下来吧。”叶梅桂的声音。
‘好。’
我提着公事包,准备跑下楼。
可是看了公事包一眼,我心里便想这下完蛋了。
因为这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没前途的小职员所拿的公事包。

这个公事包早已年代久远,是我在台南的夜市买的。
当初要买时,那个老板还说:“这是真皮的。”
‘真皮?’我很纳闷:‘那为什么卖这么便宜?’
“真的是塑胶皮,简称真皮。”老板哈哈大笑。
我看老板还有一些幽默感,而且又便宜,就买了它。
我已经用了它好几年,有些表皮都已脱落,看起来像斑驳的墙。

怎么办呢?今天还得用它带一些资料回去整理,不能不提着它。
我又面临左右为难的窘境。
直到手机又响起,传来叶梅桂的声音:
“我数到十,如果还没看见你的话……”
‘我马上下去。’
不等她的话说完,我挂上电话,拿起公事包,立刻冲下楼。

我跑到叶梅桂身旁,她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我……’
“别说了。上车吧。”
‘待会我该怎么说话?要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有……’
“别担心。我根本不在乎我爸爸喜不喜欢你,所以你想怎么说话,
就怎么说话。如果你可以惹他生气,搞不好我还会感激你。”

‘对啊。’我恍然大悟:‘我只是假装是你男朋友而已。’
“这不是假不假装的问题。”
‘嗯?’
“如果你真的是我男朋友,我只在乎我喜不喜欢你,干嘛在乎别人
是否也喜欢呢?”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面纸:“你流了一身汗,先擦擦汗。”
我接过面纸,擦擦脸。
“上车吧,笨蛋。”她笑了一笑。

听到叶梅桂这么说,我心情便轻松多了。
剩下的,只有对她父亲的好奇心。
我正在脑中想像她父亲的模样时,叶梅桂停下车,转头告诉我:
“到了。”
‘这么快?’
“嫌快的话,我可以再载你到附近晃一圈。”
‘喔。’我赶紧下车。

我看了一眼餐厅大门,餐厅的门面看来金碧辉煌、灿烂夺目,
好像是专供有钱人来挥霍的餐厅。
‘今天谁请客?’我问叶梅桂。
“我爸爸。”
‘还好。’我拍拍胸口。
“进去吧。他已经在里面了。”
‘嗯。’
“别担心,做你自己就行。就当吃一顿免费的大餐。”她笑着说。

服务生领着我们左拐右弯,还经过一个假山和小花园,
最后来到一个靠窗的餐桌。
叶梅桂的父亲靠窗坐着,看到我们,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也坐进靠窗的座位,和她父亲面对面,我则坐在她左手边。
他看起来应该比实际的年龄年轻,照理说他应该有50几岁,
但看起来却只有40出头。
他穿着深灰色衬衫,戴一副银框眼镜,脸颊和身材都很清瘦。
眼神是明亮的,笑容却很温和。

“我男朋友。”她坐下前,看了他一眼,左手指着我,声音很平淡。
“你好。”她父亲站起身,伸出右手。
‘伯父您好。’我急忙也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
“请坐,别客气。”握完了手,他说。
‘谢谢。’我等他坐下,我再坐下。

“怎么称呼?”他看着叶梅桂,问了一句。不过叶梅桂没有回答。
我正纳闷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时,她转过头看了看我,说:
“喂,人家问你怎么称呼。”
‘人家是问你吧,你怎么……’我话还没说完,她很用力瞪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伯父您好,我姓柯。’
他微微一笑:“柯先生。别拘束,请坐。”
‘不敢当。伯父您叫我小柯就可以了。’
“好,小柯。请坐吧。”
我慢慢坐了下来,叶梅桂凑近我耳边低声说:
“不要用“您”,用“你”就行。”
‘喔。’我点点头。

服务生递上菜单,我们三人一人一份。
“玫瑰。”他的声音很温柔:“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嗯。”她只简单应了一声。
“不用帮你男朋友省钱,今天爸爸请客。”他笑着说。
“我知道。”叶梅桂的声音,依然平淡。

我曾经说过,叶梅桂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可以从她的声音中,“看”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如果声音的样子,真的可以传达情感,那么他们父女,就是个中高手。
叶梅桂的父亲毫不掩饰地展现他的温情,但她显然并不怎么领情。

“小柯,尽量点,不必客气。”他转头朝着我,带着微笑。
‘好。谢谢。’我点点头。
叶梅桂把菜单拿给我,说:“你帮我点吧。”
‘要吃苍蝇自己抓。’我把菜单又递给她。
“什么意思?”她并未接下菜单。
‘这是台语。意思是想吃什么,就要自己点。’
“无聊。”
‘不要辜负你爸爸的好意,这样不好。’我凑近她耳边,低声说。
她虽然又瞪我一眼,但终于接下菜单。

点完了菜,他笑了笑,语气很和缓问我:
“请问你在哪高就?”
‘我在工程顾问公司上班,当副工程师。’
“喔。”他顿了顿,再问:“是什么样的工程呢?”
‘水利工程。’
“嗯,不错。工作很忙吧?”
‘还好。不算太忙。’
“嗯。玫瑰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她时常照顾我,应该是我给她添麻烦。’
“是吗?”他温柔地看着叶梅桂:“玫瑰真是个好女孩。”
‘是啊。’我笑了笑。

服务生端上菜,并一一帮我们分开两根筷子,再递给我们。
叶梅桂的爸爸等服务生走后,说:“来,一起吃吧。”
叶梅桂欲伸出筷子,我急忙抓住她的左手臂,她转头瞪我:
“干嘛?”
‘得让伯父先夹菜,我们才能动筷子。’
“小柯不必这么客气,随意就行。”他依然笑容可掬。
‘这是作晚辈的基本礼貌。伯父,请先夹菜吧。’
他笑了一笑,伸筷子夹了一点菜到碗里,我才放开抓住叶梅桂的手。
“你太入戏了,笨蛋。”她又低声在我耳边说。

“玫瑰。爸爸后天中午,就要回加拿大了。”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到机场……”
“我要上班,没空。”不等他的话说完,她便接了一句。
‘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说。
“我要加班,不行吗?”她转过头,瞪着我说。

‘我从来没看过你在星期六加班。’
“这个礼拜六就要加班。”
‘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就是这么巧。”
‘加班还是可以不去的。伯父都要走了,还加什么班。’
“你……”叶梅桂似乎很生气。
“没关系的。”他笑一笑:“上班比较重要。”
他虽然这么说,但眼神还是闪过一丝遗憾和失落。

“小柯,你跟玫瑰是怎么认识的?”他显然想转移话题。
‘这个……’我觉得如果说是住在一起,应该不恰当,只好说:
‘是朋友介绍的。’
“是这样啊。哪个朋友呢?”
‘是玫瑰的朋友,玫瑰都叫他小皮。’
她听完后,忍不住转头看着我,脸上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喔。”他点点头,又笑着说:“玫瑰一定让你吃了一些苦头吧?”
‘不是一些,是很多。’
他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较为明朗的笑。
“真是难为你了。”他止住笑声,微微一笑。
‘不会的。头可断、血可流,玫瑰不可不追求。’我说。
他又笑了起来,而叶梅桂则瞪我一眼。

“那你一定很喜欢玫瑰吧?”他又问。
我愣了一下,瞄了叶梅桂一眼,想向她求助。
她把脸别过去,似乎想让我自己面对这个问题。
‘我……我非常喜欢夜玫瑰。’
话一说出,便发觉不太对,赶紧改口:‘我是说,我非常喜欢玫瑰。’
“嗯。”他点点头。
叶梅桂则又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眼神跟学姐好像。
我记得在广场上告诉学姐,我非常喜欢夜玫瑰时,
学姐的眼神就是这么妩媚。

“小柯,你最喜欢玫瑰哪一点?”
正当我又掉入广场的记忆漩涡时,他又问了一句。
我赶紧回过神,说:‘这太难选择了。’
然后再说出以前叶梅桂问我她最性感的地方在哪里时,我的回答:
‘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嗯,说得好。我也觉得玫瑰的优点好多好多,她从小就是这样。”
叶梅桂的身体振动了一下,嘴巴微张似乎想说话,但随即恢复平静。

我起身上洗手间,想让他们父女俩单独说话。
我故意待久一点,等觉得时间已差不多后,再走出洗手间。
可是餐厅实在太大,我竟然迷路了。
幸好有个服务生来帮我,我才又回到餐桌上。

“干嘛去那么久?”叶梅桂有些埋怨。
‘这餐厅好漂亮,我在看风景。’
“无聊。”她说。
‘对不起。’我说。
她拿起皮包,站起身跟她父亲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会吗?”他似乎很失望。
“不了。”她用眼神示意我拿起公事包,“下次再说吧。”
“下…下次吗?”他喃喃自语。

我们三人走出餐厅大门,叶梅桂的父亲告诉我:
“小柯,有空的话,带玫瑰到加拿大来玩。”
‘喔,好。’
“请你好好照顾玫瑰。”
‘这是应该的。’
“那玫瑰的幸福,就交给你了。”

‘伯父请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让玫瑰永远娇媚。’
“嗯,那就好。”他再转头告诉叶梅桂:“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Bye-Bye。”她简单说一句,并挥挥手。
他再跟我点个头,转身离去前,又仔细看了叶梅桂一眼。
然后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的街头。

‘我的表现,还可以吧?’我问叶梅桂。
“你太紧张了。”
‘我当然会紧张啊。原本我以为你爸爸会开一张支票给我。’
“开支票?”
‘嗯,电影都是这样演的。女主角爱上一个穷小子,女主角的父亲
就开一张10万块美金的支票给男主角,希望他离开女主角。’

“哦。如果我爸爸真的开一张支票,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拍桌而起,手指着他大声说:伯父!你太小看我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10万块美金就想打发我走?最起码也要20万。’
“喂!”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陪个笑脸。

回到七C,大约晚上十点半左右。
叶梅桂一回来,便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一副很累的样子。
‘很累吗?’
“嗯。我不喜欢跟我爸吃饭,感觉很累。”
‘你爸爸人很好啊。他看起来……’
“不要再提他了,可以吗?”她突然睁开眼睛。

‘我可以不提他,但你后天一定要去机场送他。’
“我说过了,我要加班。”
‘你根本没有要加班。’
“好,就算我不必加班。你应该也知道,放假日我都很晚才起床。”
‘不要再找藉口了,后天你就是要去机场。’
“我不想去,不行吗?”
‘不行!’我站起身,大声说。

叶梅桂似乎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
“干嘛那么凶?”
‘你看看墙上的钟。’
“做什么?”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现在还不到11点。’
“我知道。然后呢?”
‘你要我当你一天的男朋友,所以到12点以前,我还是你男朋友。’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你是我男朋友又如何?你还是没有权利勉强我。”
‘但我有责任拉你离开寂寞的漩涡。’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我偏不要。”
‘叶梅桂!’我有点火气,不禁提高音量。
“柯志宏!”她似乎也生气了,突然站起身。
我们在客厅中对峙着。

‘听我的劝,去送送你父亲吧。’僵了一会,我才放缓语气。
“你是不是吃了我爸爸一顿饭后,就帮他说话?”
‘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这种人。’
“你是,你就是。你是小气的人。”
‘好。’我的火气又上来了:‘这顿饭多少钱?我马上拿给你!’
说完后,我立刻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皮夹。

“五千一百四十八块。”
‘五…五千多?’我张大嘴巴。
“嗯。给我吧。”她伸出右手。
‘好。’我把皮夹放回口袋:
‘不要谈钱了,这不是重点。我们谈的是你爸爸。’
“不是说要把钱给我?”她的右手还伸着。
‘你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给钱呀!”
叶梅桂向我走近两步,伸出的右手直逼我的胸前。

‘嗯,从你的手相看来,你并不是贪财的人啊。’
我低头看了看她摊开的右手掌。
“少废话。”
‘玫瑰,你好漂亮。’
“拍马屁也没用。”
‘小皮。’我叫了一声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躲在沙发底下的小皮,
‘快出来劝劝你姐姐。’
“你少无聊。”
‘好啦,我刚刚太冲动了,你别介意。’
“哼。”
她终于放下右手,坐回沙发。

‘他毕竟是你爸爸。’我也坐下。
“是他先不要我的。”
‘是吗?’
“我刚念高一时,他就跟我妈离婚,娶了另一个女人。”
‘他断绝的是跟你妈的夫妻之义,可没断绝跟你的父女之情。’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不要我。”
‘玫瑰。’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从没停止关心你。不是吗?’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咬着下唇,别开头去。
我看到她略微抽搐的背。
我站起身,坐到她左手边的沙发,拍拍她的左肩,低声说:
‘现在还不到12点。你可以把我当男朋友,说说心里的话。’
“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也跟你无关。”她并未转过身。
‘怎么会无关呢?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爸爸的。’

“你答应什么?”
‘我说,我会尽一切努力,让玫瑰永远娇媚。’
“那是你在演戏。”
‘不。我是认真的。’
她终于转过身看着我,我也看到她红红的眼眶。

“你骗人。”过了一会,她说。
‘我发誓。’
“你少来,我不相信誓言的。”
‘是吗?为什么?’
“你把“誓”这个字拆开来看,不就是“打折的话”?所言打折,
又怎么能信?”
‘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呢?’
“我要问你问题。”
‘又要问那种你漂不漂亮或性不性感的问题吗?’
“这次才不是呢。”
‘喔。你问吧。’

“我刚刚是不是很凶?”
‘是啊。’
“那我很凶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不。还是一样好看。’
“为什么?”
‘玫瑰当然多刺,但玫瑰的刺并不影响玫瑰的娇媚。’
“不可以骗人。”
‘我没骗你。’
“好,我相信你。”她把手指一指:“请你坐回你的沙发。”
‘没问题。’我站起身,回到我的沙发。

叶梅桂叫了声小皮,让小皮趴在她腿上,她拍拍牠的身体,然后说:
“我爸跟我妈离婚时,他并没有主动要求我留在他身边。”
‘所以你跟着你妈?’
“嗯。我觉得我妈一个人会很寂寞,所以我留下来陪妈妈。”
‘喔。’
“我刚要念大学时,我妈也决定再婚。”
‘啊?’我很惊讶。

“你不必惊讶。”叶梅桂看了看我,接着说:
“我妈20岁左右便生下了我,她再婚时,还不到40岁。”
‘那……’
“我不想当母亲的拖油瓶,所以从18岁开始,我就一个人过日子。”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说:“到现在,已经满10年了。”
‘嗯。’
“我可以因为这10年的寂寞,而埋怨我父母吧?”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
叶梅桂有点惊讶我这么说,停止轻拍小皮的动作。

‘你当然可以觉得你父母自私,也可以觉得你父母亏欠你。’
我顿了顿,看着她说:
‘但是,因为是你父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不管这个世界美不美、
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世界,你毕竟也亏欠他们一条命。’
我站起身,向她走近一步:
‘换个角度想,你虽然已经没有一对彼此相爱的父母,但你仍然可以
拥有一个疼爱你的父亲,和一个关心你的母亲。不是吗?’

叶梅桂抬起头看着我,然后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关心我、疼爱我?”
‘你这么可爱,想不爱你都难。’
“你又骗人。”
‘我没骗你。’
她看了我一眼后,又低下头。

‘玫瑰,放下吧。’
“放下什么?”
‘放下这种怨恨的情绪,它只会让你更寂寞而已。’
“我偏不放。”她把头转过去,背对着我。
‘玫瑰。’我叹了一口气:‘让我安慰你,好吗?’
我终于又走近她左手边的沙发,坐了下来,拍拍她肩膀。

叶梅桂缓缓地,再将头转回来朝向我。
过了一会,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颗颗滑落至脸颊。
我曾经看过利用喷灌系统灌溉的玫瑰花,当水洒落在玫瑰上时,
水珠便会顺着玫瑰花瓣,滴落。

‘你像是黑暗中的剑客,因为看不见,只好盲目挥舞着剑护住全身,
以免受到伤害。可是,这样却也会砍掉想要拉你离开黑暗的手。’
“我没砍到人。”
‘你今晚就砍伤了你爸。不是吗?’
“我……”
‘你并不像你所说,毫不在乎你爸爸。要不然你也不会叫我假装是你
男朋友,不是吗?在你心里,你还是希望你爸爸不要担心你的。’
我笑了一笑,接着说:‘你爸爸说得没错,“玫瑰真是个好女孩”。’

夜玫瑰并未说话,等最后一滴水珠从花瓣滴落后,她才说:
“那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
‘他们并没有放弃你,是你自己放弃你自己。’
“我才没有。”
‘我第一天看到你时,就觉得……’
“你一定觉得我是那种很凶狠凶的女孩。”
‘不。我觉得你好年轻,很像是漂亮的大学生。’
“胡说。”
‘你一直带着18岁时的眼神,又怎么会变老呢?’
“我……”
‘玫瑰。’我再拍拍她:‘放下吧。’

叶梅桂安静了下来,也停止所有细微的动作,似乎陷入回忆的漩涡中。
我也跟着安静,不想惊扰她。
“有时想想,我倒宁愿是个孤儿。”过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说。
‘不是每个孤儿,都会拥有跟你一样的眼神。’
“是吗?”她抬起头,看着我。
‘就像学姐……’
说到“学姐”,我立刻发觉喉咙似乎被一股力道掐住,无法再继续。
然后我也迅速掉入广场回忆的漩涡中。

“怎么了?”她看着久未接话的我,低声问。
‘没事。’我合拢张大的嘴,说了一句。
“不要老是把话只说一半,你刚刚说到学姐,那是谁呢?”
‘那是……’我努力想离开广场上的学姐,回到客厅中的叶梅桂。
“柯志宏。”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不想说,就跳过去,没关系的。”
‘喔。’因为夜玫瑰娇媚的眼神,我终于回到了客厅。

‘她是我以前在大学社团的学姐,是个孤儿。但是她很明亮。’
“你是说我很黯淡?”
‘不。’我摇摇手:‘你的眼神像深井,你习惯把很多东西丢进去,
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看到,可是那些东西还是一直存在着。’
“是吗?”
‘嗯。但如果你去掉防备之心,你的眼神就非常娇媚。’
我看了她一眼:‘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又在胡说。”她似乎觉得不好意思,低声说。
‘你本来就是一朵娇媚的夜玫瑰,你不高傲,只是不喜欢别人接近。’
我笑了笑:‘你看,你连你左手边的沙发,也不让我接近。’
她瞪了我一眼:“你现在不就是坐在我左手边的沙发。”
‘喔。’我移动了几公分,稍微离开她,再说:
‘玫瑰,你让自己寂寞了十年,已经够久了。所以,放下吧。’

“好,我可以放下。不过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记得。”
‘什么事?’
“你欠我的,五千一百四十八块。”
‘嗯……’我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
‘已经过了12点了,我的任务圆满达成,该睡觉啰。’
“喂!你别又想赖皮。”

‘我才不会,我……’我突然把耳朵贴近趴在她腿上的小皮的嘴巴:
‘喔,是。嗯……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可是我会不好意思。什么?
没关系?你坚持要这样做?喔,那好吧。’
“你在做什么?”她的手从上面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喔。小皮刚刚告诉我,牠要帮我还这笔钱,你找牠要吧。晚安了。’
“喂!”

我跟她挥挥手,想要走回房间。
“还有一件事。”
‘嗯?’
“你也跟我爸爸说过,你非常喜欢玫瑰。这句话……”
‘不管过不过12点,’我打断她的话:
‘这句话都不是演戏时的对白。’
夜玫瑰没有说话,但由于刚刚洒过一阵水,却出落得更娇媚了。

“星期六那天,你会陪我去吗?”过了一会,她问。
‘嗯。’我点点头,进了房间。


我很想举步向前,可是我发觉,脚竟然在发抖。
那一定是既紧张又兴奋的关系,因为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而学姐却只是站在当地,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几次,心跳平稳后,又想举步向前。
可是脚好像被点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冲开被点的穴道。
眼角的余光正瞄到两位学长向学姐走近,在千钧一发之际,
我终于冲开穴道,踉跄地跑到学姐面前。
学姐大概是觉得很好笑,笑得频频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带微笑、直身行礼、膝盖不弯曲。
这些邀舞动作的口诀我已经默背了好多遍了。
‘学姐,我……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右手平伸,再往身体左下方画一个完美的圆弧。

说完了话,做完了邀舞动作,我的视线盯着学姐的小腿。
如果学姐答应邀约,她的右手会轻拉裙襬,并弯下膝。
我只好期待着学姐的膝盖,为我弯曲。

“真是的。腰杆没打直、膝盖还有点弯,动作真不标准。”
我耳边响起学姐的声音:
“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讨债。”
我不禁面红耳赤,心跳又开始加速。

“但是,我却想跟你跳夜玫瑰。”
学姐说完后,我终于看到她弯下的膝。
我抬起头,学姐笑着说:
“下次动作再不标准,我就罚你多做几次。”
然后拉起我右手:“我们一起跳吧。”

我们走进男内女外的两个圆圈,就定位,学姐才放开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学姐靠近我耳边,低声说:
“这是恋人们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轻柔……”
不等学姐说完,我立刻接上:
‘千万不要惊扰了在深夜独自绽放的玫瑰。’
“你的记性真好。”学姐笑了笑,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

‘外足交叉于内足前、内足原地踏、外足侧踏……’
我口里低声喃喃自语舞步的基本动作,很像以前考联考时,
准备走进考场前几分钟,抓紧时间做最后复习。
“学弟。”学姐见我没反应,又叫了声:“学弟。”
‘啊?’我突然回神,转头看着她。

“想像你现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轮明月,你发现有一朵玫瑰
在月色下正悄悄绽放。你缓缓地走近这朵玫瑰,缓缓走近。
它在你眼睛里愈来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学弟。”学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这朵玫瑰吗?”
‘当然不是啊。’
“那么,你干嘛紧张呢?夜玫瑰正开得如此娇美,
你应该放松心情,仔细欣赏。不是吗?”

我的身躯遮住了从背后投射过来的光线,
眼前的学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围。
是啊,学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静静欣赏,不必紧张。

夜玫瑰的口中哼着夜玫瑰这首歌,跳着夜玫瑰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我待在夜玫瑰身边,围绕、交错、擦肩。
脚下也不自觉地画着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乐的最后:“花梦讬付谁……”。

舞蹈结束,我仍静静地看着娇媚的夜玫瑰。
直到响起众人的鼓掌声,才惊扰了夜玫瑰,还有我。
“学弟,跳得不错哦。”
‘真的吗?’
“嗯。”学姐笑一笑,点点头。

那天晚上,离开广场后,学姐跟我说:
“学弟,你已经敢邀请舞伴了,我心里很高兴。”
‘谢谢学姐。’
“以后应该要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吗?”
‘好。’
学姐笑了笑,跨上脚踏车,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我遵照学姐的吩咐,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动作总是非常标准,甚至是标准得过头,
常惹得那些女孩们发笑。
偶尔我也会邀学姐跳舞,但那时我的邀舞动作,却变的很畸形。

“腰杆要打直,说过很多遍了。来,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盖不要弯呀,邀舞是一种邀请,并不是乞讨。”
学姐在拉着我进入圆圈时,总会纠正我的动作。
然后罚我多做几次。
我被罚得很开心,因为只要能跟学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满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这支舞再度出现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这次等的时间更久,超过一年三个月。

当夜玫瑰这支舞终于又出现时,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结束。

【12】

星期六那天,我比叶梅桂早起,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
等了很久,她还没走出房间,我看了看时间,觉得应该要出门了,
便去敲她的房门:‘喂!起床了!’
“别敲了,我早就起床了。”
叶梅桂的声音,从关上的房门内传出来。

‘我们差不多该出门了喔。’
“可是我很累,想再睡呢。”
‘回来再睡,好不好?’
“不好。”
‘别闹了,快开门吧。’
“求我呀。”
‘喂!’
“喂什么喂,我没名字吗?”

‘叶梅桂,快出来吧。’
“叫得不对,所以我不想出来。”
‘玫瑰,请开门吧。’
“叫是叫对了,可惜不够诚恳。”
‘玫瑰,你好漂亮。请让我瞻仰你在早晨的容颜吧。’
“嗯,诚意不错。但可以再诚恳一点。”
‘混蛋。’我看了一下表,低声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
叶梅桂用力打开房门,大声问我。

‘我…我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耳朵这么好。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好漂亮。’
“你才不是这么说。”
‘我刚刚有说你好漂亮啊。’
“我是指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我歪着头,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我忘了。’
“你骗人。”
‘别为难我了,不要再用你的美丽来惊吓我。’
“你……”她指着我,似乎很生气。
‘好了啦,别玩了。’我指着我的表:‘该出门了。’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转身进房,拿了皮包后再出来。
“走吧。”她说。

到了机场,我稍微找了一下,便发现叶梅桂的爸爸。
我拉着叶梅桂走过去,他看见我们以后,很惊讶地站起身:
“玫…玫瑰。”
她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他再朝我说:“小柯,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来。”
‘伯父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
我转头指了指她:‘是玫瑰自己要来的,我只是陪她而已。’
“喔。”他看着叶梅桂,很关心地问:
“公司方面不是要加班吗?会不会很困扰?”

叶梅桂并没有回话,我只好接着说:
‘公司老板苦苦哀求玫瑰加班,但玫瑰坚立不为动。我猜没了玫瑰,
公司大概会瘫痪,也没必要加班了。’
她听完后,瞪了我一眼:“你少胡说八道。”
‘我在那里……’我笑了笑,摇指着远处的公共电话:
‘如果有什么事,看我一眼即可。’
我再跟他点个头,转身欲离去。
她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拍拍她肩膀:‘没关系的,你们慢慢聊。’

我走到公共电话旁,远远望着他们。
叶梅桂坐在她父亲的右手边,大部分的时间,头都是低着。
大约过了20分钟,她抬起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我往他们走去,快走到时,他们也几乎同时站起身。
“小柯,我准备要登机了。欢迎你以后常到加拿大来玩。”
‘好。我会努力存钱的。’

他笑了一下,再跟叶梅桂说:“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她点点头。
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叶梅桂。但随即放下手,只轻拍她肩膀:
“我走了。你要多照顾自己。”
提起行李,他笑了笑,再挥挥手,便转身走了。
看了父亲的背影一会,叶梅桂才说:“我们也走吧。”

搭车回去的路上,叶梅桂一坐定,便靠在椅背,闭上眼睛。
‘你睡一觉吧,到了我再叫你。’
“我不是想睡觉,只是觉得累而已。”
‘又觉得累?’
“你放心。”她睁开眼睛:“身体虽然累,但心情很轻松。”

‘嗯,很好。’
“刚刚我跟爸爸在20分钟内讲的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嗯,这样也很好。’
“时间过得好快。”
‘嗯。时间过得快也是好事。’
“一些不想记起的事,现在突然变得好清晰。”
‘嗯,清晰很好。’
“喂!”她坐直身子,转头瞪了我一眼:
“你就不能说些别的话吗?不要老是说很好很好的。”

‘你知道李冰吗?’我想了一下,问她。
不过她没反应,将头转了回去。
‘你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吗?’
她索性把眼睛闭上,不想理我。
‘你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国有名的水利工程吗?’

“我知道!”她又转头朝向我:“你别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那你知道你的声音很大吗?’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车上,于是瞪我一眼,再低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工程:鱼嘴分水分沙、飞沙堰排沙泄洪、
宝瓶口引进水源并且控制洪水。由于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
两千多年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国。’
“然后呢?”
‘都江堰确实是伟大的水利工程,但你不觉得,它伟大得有点夸张?
它竟然用了两千多年,而且到现在还发挥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伟大得很夸张。然后呢?”
‘然后我累了,想睡觉。’
“你说不说?”叶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轻咳了两声,继续说:
‘都江堰的工程原则是正面引水、侧面排沙。鱼嘴将岷江分为内江和
外江,引水的内江位于弯道的凹岸,所以较多的泥沙会流向外江。
再从坚硬的山壁中凿出宝瓶口,用以引进内江的水。因此便可以从
宝瓶口引进江水,然后分水灌溉。不过内江的水还是会有泥沙。’
“哦,所以呢?”

‘为了防止泥沙进入宝瓶口,所以在宝瓶口上游修筑飞沙堰,过多的
洪水和泥沙可经由飞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进入宝瓶口。
也由于宝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将会在壅水段淤积。’
“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如果放任这些泥沙的淤积,你以为都江堰还能用两千多年吗?’

说完后,我靠着椅背。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喂,你怎么又不说了?”她问。
‘李冰真是既伟大又聪明,我正在缅怀他。’
“你少无聊。”她瞪我一眼:“你还没说,那些淤积的泥沙怎么办?”
‘每年冬末枯水期时,会进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这些泥沙。’
我转头看着她,再接着说:
‘这就是都江堰能顺利维持两千多年的原因。’

“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在心里淤积了十年的泥沙,现在开始动手清除,我当然会一直说
很好很好,因为我很替你高兴啊。’
“嗯。”
过了一会,叶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

‘其实每个人都像都江堰一样,过多的泥沙虽然可由飞沙堰排出,
但剩余的泥沙,还是得靠自己动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
‘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还是得亲自清除剩余的泥沙。’
叶梅桂仰头看了看我,我发觉,她已经愈来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应该说,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只是绽放得更加娇媚而已。

‘你如果定期清除淤积在心里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两千多岁喔。’
说完后,我笑得很开心。
“你有病呀,人怎么能活两千多岁。”
‘总之,你不要再让泥沙淤积在你心里面太久,记得要常清理。’
“我现在心里面就有一个很大的泥沙堆着。”
‘那是什么?’
“你早上骂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剑,或者说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我唱了起来。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们都累了。’说完后,我闭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睁开眼睛,叫了她一声。不过她反而转过头去。
‘我只是急着叫你出门,不是在骂你。我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
“哼。”她又转头看着我,哼了一声。
‘对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车后,我们一起坐计程车回家。回到七C时,大约下午两点半。
我们都有点累,因此各自回房间休息。
我在床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着,于是起身坐到书桌前。
当我正准备打开电脑时,叶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门,探头进来说:
“你没在睡觉吧?”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现在坐着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你不是都习惯一个人出门?’
“我现在习惯有你陪,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那你还坐着干嘛?”
‘不可以坐着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两步,便往床上躺去。
“躺着也不可以!”
‘哈哈,开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东西收一下就走。’

叶梅桂走进我房间,四处看了看,说:
“你房间好脏。”
‘因为没人帮我打扫啊。你要帮我吗?’
“柯志宏。”她走过来拍拍我肩膀:
“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房间的泥沙还是得靠你亲自清理。”
说完后,叶梅桂很得意,咯咯笑个不停。

我很仔细地观察叶梅桂,我发觉她变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里愈来愈大,我已经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这一定是因为我很靠近她的缘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广场上跟学姐一起跳夜玫瑰时的情景。
那时学姐的身影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但现在是白天啊,我怎么会隐约看到学姐的脸呢?
“喂!”叶梅桂出了声,叫醒了我:“走吧。”

叶梅桂并不是没有目的地般乱晃,她应该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载我在路上骑了一会,停下车,然后示意我跟她走进一家咖啡厅。
‘咦?’我指着远处的路口:‘从那里拐个弯,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这附近当老师。”说完后,她走进咖啡厅。
‘真的吗?’我也走进咖啡厅:‘真巧。’
她直接走进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对着一条巷子。
巷内颇有绿意,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洒了几点在桌布上。

拿MENU走过来的小姐一看见叶梅桂,似乎有点惊讶,随即笑着说:
“叶老师,很久没来了哦。”
“是呀。”叶梅桂回以温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着坐在叶梅桂对面的我笑一笑,再问叶梅桂: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姐你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
‘我是玫瑰的男朋友,你叫我小柯就行。请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开心,然后伸出右手象征性地跟我握一握。
“你别听他胡说,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你怎么脸红了?’
“我才没有!”叶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问叶梅桂:“还是点一样的东西?”
叶梅桂点点头:“嗯。不过要两份。”
小姐双手收起MENU,将MENU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她走后,我问叶梅桂:‘今天不用扮演你的男朋友吗?’
“当然不用。”叶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你干嘛脸红?’
“我说过我没有!”
叶梅桂提高音量,在柜台的小姐闻声回头看一看,然后笑一笑。

“你很欠骂哦。”叶梅桂压低声音说。
‘喔。’我转移一下话题:‘你帮我点什么?’
“她们这家店的特调咖啡,还有手工蛋糕。”
‘你常来这家店?’
“嗯。以前下课后,常常会来这里坐坐。”
‘难怪那位小姐会认识你。’

“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对姐妹,刚才来的是妹妹,我跟她们还算熟。”
叶梅桂顿了顿,接着说:“考你一个问题。”
‘喔?什么问题?’
“你猜她们是什么人?”
‘女人啊。这一看就知道了啊,难道会是人妖吗?’
“废话。我的意思是,她们来自哪个国家?”

‘嗯……’我仔细回想刚刚那位小姐的样子,然后说:
‘她们是日本人。’
“你怎么会知道?”叶梅桂很惊讶。
‘身为一个工程师,一定要有锐利的双眼,还有敏锐的直觉。’
“你少胡扯。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
‘你想知道吗?’
“嗯。”

‘今天你请客,我才告诉你。’
“那算了。”叶梅桂说完后,拿起窗边的一本杂志,低头阅读。
‘好啦,我说。’
“今天你请客,我才要听。”她的视线仍然在杂志上。
‘好,我请。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杂志,微微一笑,抬头看我。

‘你仔细回想一下她刚刚收MENU的动作。’
“没什么特别的呀。”叶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个动作给你看,你要看清楚喔。’
我将双手五指并拢、小指跟小指互相贴住,让手心朝着脸,
距眼前十公分左右。然后双手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最后变成姆指跟姆指贴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吗?’
“嗯。”叶梅桂跟着我做了一遍。
‘这是日本舞的动作。她刚刚收起MENU时,顺手做了这个动作。’
“哦。”叶梅桂笑着说:
“难怪我以前老觉得她们收MENU时,好像把MENU转了一圈。”
‘嗯。不过她的动作还是有些瑕疵,并不标准。’
“哪里不标准?”

“叶老师,这是你们的咖啡和蛋糕,请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从托盘一样一样拿出,摆在桌上,笑着说:
“还有,这是我们新做的饼干,也是手工制的,姐姐想请你们尝尝。”
她再从托盘拿出一碟饼干,朝我们点个头,然后收起托盘。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动作。
‘谢谢。’我和叶梅桂同时道谢。

“真的耶。”等小姐走后,叶梅桂笑着说。
‘嗯。她做的动作很流畅,拍子也刚好是三拍,抓得很准。’
“那到底哪里不标准?”
‘嗯。喝完咖啡再说。’
“我现在就要听。”
‘乖乖喔,别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诉你。’
“喂!”

‘咳咳。’我轻咳两声,放下咖啡杯,接着说:‘关键在眼神。’
“眼神?”
‘嗯。’我点点头:‘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动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视手心。应该要稍微偏过头,斜视手心。’
“干嘛要这样?”
‘日本女人比较会害羞,这样可以适度表达一种娇羞的神情。’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点点头。
‘你刚刚的脸红,也是一种娇羞。’
“我没有脸红!”叶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叶梅桂拍完桌子后,似乎觉得有些窘,赶紧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
翻了两页后,再抬起头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说话了。”
然后静静地看杂志,偶尔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块饼干。
我看她一直没有抬起头,似乎是铁了心不想理我。
于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装饼干的碟子,移动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后,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瞪我一眼。
“无聊。”她说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的交会外,我很少在白天时,看着叶梅桂。
像这种可以在阳光下看着她的机会,又更少。
可是现在,我却可以看到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树叶间洒进,
最后驻足在她的左脸,留下一些白色的光点。
窗外的树叶随着风,轻轻摇曳。
于是她左脸上的白色光点,也随着移动,有时分散成许多椭圆,
有时则连成一片。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阳光下,随风摇曳。

我看了她一段时间后,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见阳光下的学姐。
那时社团的例行活动,都在晚上。
除了在广场上的例行活动外,其他的时间,我很少看到学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阳光下的学姐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叶梅桂一样?

我注视着叶梅桂,渐渐地,她的脸开始转变。
我好像看到学姐的脸,而且学姐的脸愈来愈清楚。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应该是白净没错。
虽然我看到学姐的脸时通常是在晚上,但在白色水银灯光的照射下,
要判别肤色显得更轻易。
而且在靠近右脸的颧骨附近,还有一颗褐色的痣,是很淡的褐色。
没错,学姐的脸就是长这样,我终于又记起来了。

广场上夜玫瑰与眼前夜玫瑰的影像交互重叠,
白天与黑夜的光线也交互改变。
我仿佛置身于光线扭曲的环境,光线的颜色相互融合并且不断旋转,
导致影像快速地变换。
有时因放大而清晰;有时因重叠而模糊。

我睁大了眼睛,努力看清楚真正的影像。
就好像努力踮起脚尖在游泳池内行走,这样鼻子才可以露出水面呼吸。
一旦脚掌着地,我便会被回忆的水流淹没。
我的脚尖逐渐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我快撑不住了。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我一声:“干嘛一直看着我?”
她的脸似乎微微一红,脸颊的红色让眼前的夜玫瑰更像夜玫瑰。
于是我回到咖啡厅、回到窗外的阳光、回到眼前的夜玫瑰。
我脚一松,脚掌着地。而游泳池内的水位,也迅速降低。
‘没什么。’我喘了几口气。

“怎么了?”她合上杂志,看着我:“不舒服吗?”
‘没事。’我恢复正常的呼吸:‘今天的阳光很舒服。’
“是呀。”她笑了笑:“我以前最喜欢傍晚时来这里坐着。”
‘真的吗?’
“嗯。这时候的阳光最好,不会太热,却很明亮。”她手指着窗外:
“然后一群小朋友下课回家,沿途嬉闹着,那种笑声很容易感染你。”
‘是啊。’我终于笑了笑:‘可惜今天放假,小朋友不上课。’
“嗯。我好想再听听小朋友的笑声。”
‘那就再回去当老师吧。’

“再回去……当老师吗?”叶梅桂似乎进入一种沈思的状态。
‘你本来就是老师啊,当然应该回去当老师。’
“当然吗?”
‘嗯。’
“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我反问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当幼稚园老师吗?”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叶梅桂喝下最后一口冷掉的咖啡,再缓缓地说:
“我在这附近的幼稚园,当过两年老师。每天的这个时候,
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她笑了笑,接着说:
“那时小朋友们都叫我玫瑰老师。”

‘玫瑰老师?’我也笑了笑:‘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个很可爱的老师。’
“你又知道了。”她瞪了我一眼。
‘当然啊,小朋友又不会说谎,如果不是美得像是一朵娇媚的玫瑰,
他们才不会叫玫瑰老师呢。小朋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大人的世界
才会有很多色彩……’
“说完了吗?还要不要听我说呢?”
‘我说完了。请继续。’

“在我的学生中,我最喜欢一个叫小英的小女孩,她眼睛又圆又大,
脸颊总是红扑扑的,笑起来好可爱。只要一听到她叫我玫瑰老师,
我就会想抱起她。下课后,我常会陪着她,等她母亲接她回去。”
叶梅桂转头朝向窗外,然后说:
“有一天,却是她父亲来接她回去。”
‘为什么?’
“因为小英的母亲生病。”
‘喔。’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我反正下课后也没事,就陪他多聊了一会。”
‘然后呢?’

“从此,她父亲便常常来接她回家。”
‘喔。’
“每次来接小英时,他总会跟我说说话。有时他说要顺便送我回家,
但我总认为不适当,就婉拒了。”
‘嗯。’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很喜欢我……”
‘啊?’我心头好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于是低声惊呼。

“干嘛?”
‘没什么。只是……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刺耳。’
“刺什么耳?我又不喜欢他。”
‘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你不喜欢他。’
我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喜欢他呢?”
‘那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样会破坏人家的家庭。’
“如果是小英的叔叔喜欢我呢?”
‘那还是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舅舅喜欢我呢?”
‘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哥哥呢?”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男的就不行。’
“为什么?”
‘你少啰唆。’
“喂!”

‘好啦,你继续说,别理我。然后呢?’我问。
“我听到他说喜欢我以后,心里很慌乱,下课后便不再陪着小英。”
‘嗯。’
“结果他便在下课前来到幼稚园,在教室外等着。”
‘他这么狠?’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总是尽量保持距离,希望维持学生家长和老师间的单纯关系。”
‘嗯,你这样做是对的。’

“渐渐地,其他学生家长和同事们觉得异样,于是开始有了流言。”
‘你行得正,应该不必在乎流言的。’
“可是这些流言后来却传入小英的母亲耳里。”
‘那怎么办?’
“我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又不想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便想离开这家
幼稚园。”
‘你就是这样不再当幼稚园老师?’
“如果只是这样,我还是会当老师,只不过是在别家幼稚园而已。”
‘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打算要离开前,就听说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啊?你怎么知道?’。
“有一天小英的母亲跑进教室,把小英抱走,临走前看了我一眼。”
叶梅桂也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永远记得她那种怨毒的眼神。虽然只有几秒钟,我却觉得好长。”

叶梅桂转动一下手中的咖啡杯,叹口气说:
“她又在小英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手指着我。小英的眼神很惊慌,
好像很想哭却不敢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来奇怪,我仿佛从
小英的眼神中,看到了18岁的自己。没想到我竟然成了我最痛恨的
那种人。隔天就有人告诉我,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这并不能怪你啊。’
“话虽如此,但我无法原谅自己。马上辞了工作,离开这家幼稚园。”

“原本想去别家幼稚园,但我始终会想起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
她端起咖啡杯,发现咖啡已经没了。无奈地笑了笑,改喝一口水,说:
“后来我就搬了家,搬到现在的住处。勉强找了份工作,算是安身。”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吧?’
“不算喜欢。但我总得有工作,不是吗?”她反而笑了笑:
“我才不想让我父母觉得我没办法养活自己呢。”
‘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觉得空虚和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
跟同事们相处,也隔了一层。我喜欢听小孩子的笑声,她们则喜欢
名牌的衣物和香水,兜不在一块。后来我发现了小皮……”
‘就是那只具有名犬尊贵血统的小皮?’
“你少无聊。”她瞪了我一眼,继续说:
“牠总是趴在巷口便利商店前,我去买东西时,牠会站起身看着我,
摇摇尾巴。我要走时,牠会跟着我走一段路,然后再走回去。”
‘嗯,果然是名犬。’我点点头。

“有一晚,天空下着雨,我去买东西时,并没有看到牠,我觉得有些
讶异。等了一会,正想撑开伞走回去时,却看到小皮站在对街。”
‘喔?’
“牠看到我以后,就独自穿越马路想向我跑来。可是路上车子很多,
牠的眼神很惊慌,又急着跑过来,于是跑跑停停。我记得那时有辆
车子尖锐的煞车声,还有司机的咒骂声,我心里好紧张又好害怕。
等牠快走到这边时,我立刻抛下手中的伞,跑出去紧紧抱着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小皮跟我好像好像。我只知道那时雨一直
打在我身上,而我的眼泪也一直掉。”
她似乎回想起那天的情况,眼睛不禁泛红。
她赶紧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缓缓地说:
“那晚我就抱牠回家了,一直到现在。”
她又看着窗外,光线逐渐变红,太阳应该快下山了。

‘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也是淤积在你心里的泥沙,应该要清掉。’
“我知道。可是毕竟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有做了什么吗?’
“没有。”
‘那又怎么会跟你有关?’
“可是……”
‘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好不好?’
叶梅桂看着我,点点头。

‘有个小孩在阳台上不小心踢倒花盆,花盆落地,吓到猫,猫惊走,
狗急追,骑机车青年为闪躲狗而骑向快车道,后面开车的女人立刻
紧急煞车,最后撞到路旁的电线杆而当场死亡。你以为,谁应该为
开车女人的死负责?小孩?花盆?猫?狗?青年?还是电线杆?’
“你在胡说什么?”
‘你以为,只是因为小英的父亲认识你,然后喜欢你,才导致离婚?’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你应该怪幼稚园的园长。’
“为什么?”
‘如果他不开幼稚园,你就不会去上班,小英也不会去上课,那么
小英的父亲就不会认识你,于是小英的父母便不会离婚。’
“这……”叶梅桂张开口,欲言又止。
‘如果玩这种接龙的游戏,那么一辈子也接不完。’
她看了我一眼,低头不语。

‘就以我跟你来说吧,你认为我们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谁?’
“是因为小皮吧。”叶梅桂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小皮把我大学同学气走,你就不会搬进来了。”
‘为什么不说是因为你?如果你不抱小皮回去,她就不会搬走啊。’
“说得也是。”
‘那我也可以说,是因为台南公司的老板,我们才会认识。’
“为什么?”
‘如果那个老板不跑掉,我也不会上台北,当然就不会认识你啊。’
“哦。”她应了一声。

‘所以啰,不要玩这种接龙的游戏。你应该再回去当老师的。’
“这样好吗?”
‘我只想问你,你喜不喜欢当老师?’
“喜欢。”
‘你能不能胜任当老师的工作?’
“可以。”
‘那就回去当老师吧。’
叶梅桂安静了下来,窗外也渐渐变暗,太阳下山了。

‘你知道美国吗?’
“当然知道。问这干嘛?”叶梅桂很疑惑地抬头看我一眼。
‘你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吗?’
“嗯。”
‘你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曾经截弯取直吗?’
“喂!”她瞪我一眼:“把话一次讲完。”

我笑了笑,接着说:
‘美国人当初为了航运之便,就把密西西比河很多弯曲的河段,截弯
取直。可是密西西比河说,老天生下我就是弯的,我偏不想变直。’
“胡扯。河又不会说话。”
‘变直后的密西西比河努力左冲右撞,希望能恢复原来的弯度。后来
美国人没办法,只好不断地在河的两岸做很多护岸工程,全力阻止
密西西比河再变弯。你猜结果怎么样?’
“我猜不到。”她摇摇头。

‘密西西比河就说:好,你不让我左右弯,那我上下弯总可以吧。’
我笑了笑,一面学着毛毛虫蠕动的样子,一面说:
‘结果密西西比河就上下波动,于是很多地方的河底都呈波浪状喔。’
“是吗?”
‘嗯。后来有些已经截弯取直的河段,只好让它再由直变回弯。’
“哦。”叶梅桂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一条河都能坚持自己的样子,朝着自己所喜欢的路走,不畏惧任何
艰难和障碍……’我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睛:
‘更何况是人呢。’
叶梅桂的眼睛闪啊闪的,过了一会,眼神变得很亮。

‘玫瑰。千万不要输给密西西比河喔。’
“嗯。”
她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没多久便笑了起来。
‘再回去当老师吧。’我说。
“好。我会考虑的。”她说。

窗外的街灯把巷子照得灯火通明,黑夜已经降临。
“我们走吧。”叶梅桂看了看表。
‘嗯。’
我们走到吧台边,除了拿MENU的妹妹外,还有一个女孩。
她应该就是叶梅桂所说的,这对姐妹档中的姐姐。

“叶老师,好久没见了。”姐姐笑着说。
“嗯。”叶梅桂也笑着说:“以后我会再常来的。”
“这位先生也要常来喔。”姐姐朝我点个头。
‘我一定常来。’我说。
“一定喔。”姐姐微微一笑。
‘当然啰。你们煮的咖啡这么好喝,我没办法不来。’
“谢谢。”姐姐用手背掩着嘴笑:“你真会说话。”

‘我是实话实说。我待会一定没办法吃晚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晚饭的味道,破坏刚刚残留在唇齿之间的咖啡香啊。’
“呵呵……”姐姐又笑了,连妹妹也跟着笑。
‘我……’我正准备再说话时,瞥见叶梅桂的眼神,只好改口:
‘我们走了。Bye-Bye。’

我和叶梅桂走出店门口,我转头跟她说:
‘这对姐妹都很漂亮,但姐姐更胜一筹。’
她瞪我一眼,并未回话。
‘真好,这里就在公司附近,以后可以常来。’
“你很高兴吗?”
‘是啊。’
“你一定很想笑吧?”
‘没错。’我说完后,哈哈笑了几声,不多不少,刚好七声。
“哼。”她哼了一声,然后才开始继续往前走。

回到七C,我看看时间,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唉呀,刚刚应该顺便吃完晚饭再回来的。’
“你不是说,不想让晚饭破坏咖啡香吗?”叶梅桂坐了下来。
‘那是开玩笑的。’
“原杉子可不这么认为。”
‘原杉子?’
“那个姐姐姓原,叫杉子。”

‘真是好听的名字啊。’我啧啧赞叹了几声。
“是吗?”她抬头看我一眼,我感觉有一道无形的掌风。
‘不过再怎么好听,也没有叶梅桂这个名字好听。’
“来不及了。”她站起身:“你今晚别想吃饭。”
说完后,她走进厨房。

‘你要煮东西吗?’
“没错。”
‘有我的份吗?’
“没有。”
‘那我下楼去买。’
“不可以。”叶梅桂转过头,看着我。

‘可是我饿了啊。’
“谁叫你乱说话。”
‘我又没说错什么。’
“你跟原杉子说了一堆,还说没有。”
‘有吗?’我想了一下:‘没有啊。’

“那你干嘛说你会常去?”
‘你常去的话,我当然也会常陪你去。’
“你怎么知道我会常去?”
‘你自己亲口告诉原杉子你会常去的啊。’
“那你刚走出咖啡店时,为什么那么高兴?”
‘玫瑰。’我走近她身旁,再说:
‘那是因为你终于考虑再回去当老师,我当然很替你高兴啊。’

“哼。”过了一会,她才哼了一声:“又骗人。”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很替你高兴。’
说完后,我转身准备走进房间。
“你要干嘛?”她又开口问。
‘回房间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你不用吃晚饭的吗?”
‘你不是不准我吃?’
“我叫你不吃你就不吃吗?你哪有这么听话。”
‘你是老师啊,你说的话当然是对的。’
“你少无聊。”她打开冰箱看了一会:
“没什么菜了,不够两个人吃。你陪我下楼去买吧。”
‘两个人?你才一个人啊。’
“废话。连你算在内,不就是两个。”
‘干嘛把我算在内呢?’
“你走不走?”叶梅桂拿起菜刀。

我们下楼买完菜回来,叶梅桂便在厨房忙了起来。
“你知道下星期一开始,捷运就恢复正常行驶了吗?”
她在厨房切东西,头也不回地说。
‘是吗?’我很惊讶:‘我不知道。’
“你真迷糊。”

‘那这么说的话,我就可以恢复以前的日子啰。哈哈……’
“干嘛那么高兴?”
‘当然高兴啊。我起码可以多睡20分钟啊,天啊,20分钟呢!’
“无聊。”
‘你尽量骂我吧,现在的我是刀枪不入啊。哈哈,20分钟啊!’
我低头抱起小皮:‘小皮,你一定也很高兴吧。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你真是有病。”

“下次再乱说话,我就罚你没晚饭吃。”
叶梅桂把菜端到客厅,说了一句。
我手一松,放下手中的小皮,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发楞。
这句话好熟悉啊,学姐以前就是用这种口吻罚我多做几次邀舞动作。

我记起来了,学姐的声音柔柔软软的,不嘹亮但音调很高,
好像在无人的山中轻轻唱着高亢的歌曲一样。
对,学姐的声音就是这样,没有错。
学姐正在我耳边唱歌,“花影相依偎”这句,学姐唱得特别有味道。

“喂。”叶梅桂叫了我一声,学姐的歌声便停在“花影相依偎”。
“不是说饿了吗?”她微微一笑:“还不快吃?”
‘我……’
“笨蛋。吃饭时还有什么事好想?”她把碗筷递给我:
“先盛饭吧。”
我把饭盛满,叶梅桂看我盛好了饭,便笑着说:
“我们一起吃吧。”

于是学姐又走了。


每当下学期快结束时,社团便会为即将毕业的学长姐们,
举办一个告别舞会。
我们戏称这个舞会的名字,叫“The Last Dance”。

这个舞会没什么太大的特别,只是快毕业的社员通常都会到。
因为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广场上跳舞的机会。
还有,每个即将离开广场的人,都有权利指定一支舞。

我只是大三,并不是“The Last Dance”中的主角。
但学姐已经大四,她是主角。

是啊,学姐快毕业了。
而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会下意识地看一下广场。
我不知道学姐不在后的广场,是否还能再围成一个圆?

“The Last Dance”举办的时间,就在今晚。
距离第一次跟学姐跳夜玫瑰的夜晚,已经一年三个多月。
在等待夜玫瑰出现的夜晚里,总觉得时间很漫长。
可是终于来到“The Last Dance”时,
我却会觉得那段等待的时间,不够漫长,时间过得好快。

学姐今晚穿的衣服,跟她在广场上教夜玫瑰时的穿着,
是一样的,身上同样有难得的红。
学姐的人缘很好,广场上的人都会抢着邀学姐跳舞。
即使是不邀请舞伴的舞,也有人争着紧挨在她身边。

我一直远远望着学姐,没有机会挤进她身边。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的空隙,静静地看着夜玫瑰。
偶尔学姐的目光与我相对,她会笑一笑、点点头。
有时会拍拍手,示意我刚刚的舞跳得不错。
舞一支支地过去,学姐的身边始终围着一圈人。

我最靠近学姐的舞,是以色列的水舞,学姐在我对面。
如果把我跟学姐连成直线,这条直线刚好是圆的直径。
原本这种距离在圆圈中是最远,但向着圆心沙蒂希跳时,
我们反而最接近。

沙蒂希跳时,圆圈内所有人的口中会喊着:“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举,右足单跳。
以往学姐总是要我要大声一点。
不过今晚我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时,却无法嘿出声音。

但学姐第一次做沙蒂希跳时,很努力将举起的左脚往我靠近。
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重心而摔倒,幸好两旁的人拉起她。
学姐只是笑一笑,没有疼痛的表情。

快要做第二次沙蒂希跳前,学姐眼神直盯着我,并朝我点点头。
我也朝学姐点点头。
于是我和学姐几乎拖着两旁的人往圆心飞奔,
同时将左脚伸长、用力延伸,试着接触彼此。
但还差了一公尺左右。
而我口中,终于嘿出了声音。

我们一次次尝试,左脚与左脚间的距离,愈来愈短。
在最后一次,我们举起的左脚,终于互相接触。
而我在嘿出声音的同时,也嘿出了眼泪。

是的,学姐。广场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无论是你第一次拉我走入圆圈的田纳西华尔滋,
还是现在的水舞,今晚的每一支舞,都曾经属于我们。
我们的脚下,踩过美国、踏过日本,
并跨过以色列、波兰、土耳其、马来西亚、匈牙利、希腊……

世界就在我们的脚下啊!

水舞快结束了,音乐依然重复着“Mayim…Mayim…”的歌声。
圆圈不断顺时针转动,就像我们不断绕着世界走一样。
学姐,是你将我带进这个世界中,我永远会记得。

水舞结束后,所有的人还围成一个圆。
我跟学姐都席地而坐,略事休息。眼神相对时,交换一个微笑。
广场上突然传来:“接下来是今晚的最后一支舞了。”
在众人的叹气声中,学姐迅速起身,朝她左手边方向奔跑。
“最后一支舞,是由意卿学姐所指定的……”
我突然惊觉,也迅速起身,往我右手边快跑。

学姐往左边,绕圆圈顺时针跑动;
我则往右边,绕圆圈逆时针跑动。
我们两个总共绕了半个圆,相遇在最后一句话:

“夜玫瑰。”

【13】

我又回到刚来台北上班时的生活习惯,八点20起床,八点半出门。
叶梅桂便又开始比我早五分钟出门。
以前我们维持这种出门上班的模式时,她出门前并没有多余的话。
如今她会多出一句:“我先出门了,晚上见。”
我则会回答:‘嗯,小心点。’

她还会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一颗维他命丸,与一杯半满的水。
我会喝完水、吞下药丸,再出门。
当然如果不是穿着北斗七星裤的话,我还得跟小皮拉扯一番。

也许是习惯了拥挤,或者说是习惯了这座城市,
我不再觉得,在捷运列车上将视线摆在哪,是件值得困扰的事。
下班回家时,也不再有孤单和寂寞的感觉。
我只想要赶快看到阳台上那盏亮着的灯,
还有客厅中的夜玫瑰。

改变比较多的,是我的工作量。
刚上班时,我的工作量并不多,还在熟悉环境之中。
但现在我的工作量,却大得惊人,尤其是纳莉台风过后。
为了不想让叶梅桂在客厅等太久,我依然保持七点半离开公司的习惯,
但也因此,下班时的公事包总是塞得满满的。
而我睡觉的时间,也比刚上班时,晚了一个半钟头。

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饭洗完澡,在客厅陪叶梅桂说一下话后,
我就会回房间,埋首于书桌前。
然后我在房间的书桌,她在客厅的沙发,度过一晚。
由于我和她都很安静,又隔了一道墙,因此往往不知道彼此的状况。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走出房间看看她的样子。
如果她依然悄悄地绽放,我就会放心地回到书桌上。

而她也会每隔一段时间,从我半掩的房门探进身来看看我。
当眼角的余光瞄到她时,我会立刻转过头看着她。
她有时是笑一笑,就回到客厅;
有时则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

即使我已经比以前晚一个半钟头才睡觉,我仍然比叶梅桂早睡。
因此睡觉前我还会到客厅跟她说说话,和逗逗小皮。
‘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嗯,晚安。”
这通常是我们在每一天要结束前,最后的对白。

偶尔我觉得这种对白太单调,便会在进房间睡觉前跟她说:
‘玫瑰。’
“干嘛?”
‘愿你每个沈睡的夜,都有甜蜜的梦。’
“你有病呀。”
‘还有,你睡觉时,习惯举右手?还是左手?’
“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你习惯右手高举,会很像自由女神喔。’
“无聊。”
‘还有……’
“你到底睡不睡?”
‘是。马上就睡。’然后我会立刻闪身进房。

工作量变大并不怎么困扰我,最困扰我的是,跟老板之间的相处。
主管对我的工作表现,还算满意,常会鼓励我。
可是老板对我,总是有些挑剔。

“小柯,你的办公桌未免太乱了吧。”老板走近我的办公桌。
我没说话,只是探头往疏洪道更乱的办公桌上看了看。
“你不必跟他比较,他比你乱又如何。难道可以因为别人已经抢劫,
你就认为你偷东西是对的?”
‘这……’
“一位优秀的工程师应该是井井有条、有条不紊,你连办公桌都无法
整理好,工作怎么会认真?”
我只好放下手边的工作,开始收拾办公桌。

而我和老板对工作上的意见,也常会相左。
“我们是工程顾问公司,不是行政单位,只能做建议。”老板说。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应该提供专业上的意见。’
“你知道你所谓的“专业意见”,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我不懂你所谓的影响是指哪方面?’我问。
“反正这些意见不能出现在报告中。”老板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错吗?’
“也许是对的,但我不管。总之,照我说的做。”
‘可是……’
老板挥挥手,阻止我再说下去,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我只好离开他的办公室。

每当我跟老板有一些冲突时,疏洪道总会劝我:
“你知道河流都怎么流吗?”
‘就这样流啊。’
“河流总是弯弯曲曲地流,这样流长会比较大,坡度才不会太陡。”
‘这我知道啊。’
“所以啰……”疏洪道拍拍我肩膀,笑了笑:
“你这条河流太直了,应该要再弯一点。”

疏洪道平常很白烂,可是规劝我时,却很温和与正经。
我心里很感激他。
我在台北,除了疏洪道和我大学同学-蓝和彦(拦河堰)外,
几乎没有所谓的朋友。
当然,我是没有把叶梅桂算在内的。

因为在我心里面,叶梅桂不只是朋友。
在我的感觉中,她应该比较像是亲人或家人。
或是一种,在生活中有了她会很习惯与安心,
但从没想过没了她会如何的那种人。

所以我一旦想到,要将我与叶梅桂归纳为何种关系时,
总会很自然地跳过。
不管是朋友、亲人还是家人,都无所谓。
反正对我而言,她是一朵娇媚的夜玫瑰。

今天早上,老板看到我时,又跟我说:
“小柯,你的衣服太花了,一位优秀工程师的穿着应该很素净。”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衣服,是蓝格子衬衫,也就是疏洪道所说的,
格格blue那件。
老板走后,疏洪道幸灾乐祸地笑着。

中午和疏洪道吃过饭后,他又提议要一起喝杯咖啡。
好像只要他看到我挨老板的骂时,都会想跟我喝咖啡。
于是这阵子,我几乎天天喝咖啡。
今天我心血来潮,带他到原杉子姐妹所开的咖啡店。

“柯先生,你好。”原杉子的妹妹把MENU递给我,笑着说。
‘你好。’我微微一笑。
“这位是……”她指着坐在我对面的疏洪道,问我。
‘他是我同事。只是个小角色,不用理他。’
“喂。”疏洪道低声抗议。
她笑了笑,朝他点了点头。

原杉子的妹妹走后,疏洪道问我:
“她长得满漂亮的,你们认识吗?”
‘算认识。’我趋身向前,低声告诉他:‘她姐姐更漂亮喔。’
“真的吗?”
‘嗯。’
“你怎么知道她有姐姐?”
‘待会你去吧台结帐时,就可以看到她。’
“那如果她看到我长得也很帅时,会不会惺惺相惜,然后不收钱?”
我摊开报纸,装死不理他。

喝完咖啡,我们走到吧台结帐。
“柯先生,又看到你了。”原杉子笑得很开心。
“我是工程师,小柯只是副工程师,我比较厉害。”
我正要开口说话时,疏洪道突然开口,眼睛直视原杉子。
原杉子似乎有点惊讶,我倒是习以为常。

我从口袋中掏出钱,准备要付我的那份。
疏洪道又突然抓着我的手,说:
“小柯,你那份薪水太微薄了,不像我的薪水那么丰厚。”
他掏出钱,脸朝着原杉子说:
“更何况我一向义薄云天、仗义疏财、情深义重、急公好义,
所以就让我慷慨解囊吧。”

‘喔?你要请客吗?’我瞄了瞄他,有点疑惑:‘那就多谢了。’
“不必客气。”他拍拍我肩膀后,又将脸朝向原杉子:
“我除了在工作上脚踏实地、认真负责之外,在待人接物上,也深获
大家爱戴,可谓有口皆碑、众望所归。”
‘我们走了,下次再来。’
我装作没听到他的话,跟原杉子点个头后,便拉他走出店门。
“我还要说啊……”
疏洪道被我拉出店门口后,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在干嘛?’我问疏洪道。
“小柯,她好漂亮。”他似乎没听到我的话。
‘是啊,原杉子是很漂亮。那又如何?’
“原杉子?”他很惊讶:“你说她叫原杉子?”
‘是啊,有问题吗?’
“难道这是上天注定的吗?”
‘你到底在干嘛?’
“真是无法抗拒的邂逅啊。”他又没听到我的话,继续喃喃自语。
‘喂!’

我叫了一声,疏洪道似乎醒了过来。
“小柯。”他转头看着我:“原杉子这名字,不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我努力想了一下,不禁低声惊呼:‘啊!这是……’
然后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员山子分洪!’

没错,所谓的员山子分洪工程,主要是在基隆河上游员山子段,
开挖一条分洪隧道,将部分洪水导入隧道,然后排至台湾东北角外海,
以减轻基隆河中下游水患。
这条分洪隧道,长约两公里多,当然也算是疏洪道。

“她是原杉子,我是疏洪道。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这只是谐音而已,没太大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疏洪道似乎很激动:
“这么重大的工程,我们一定要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不可以在任何一个细节疏忽。所以我们要接受老天的安排!”
‘你想太多了。’
“不,我很认真。为了确保工程顺利,我一定要跟原杉子在一起。”
疏洪道握紧双拳,大声说:
“天啊,我责任重大啊!”
我又开始装死了。

下午上班时,我突然想到了谐音的问题。
叶梅桂与夜玫瑰,也是谐音。
我第一次听到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我虽然很惊讶,
但我应该只是当成谐音而已。
可是现在,叶梅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我都是理所当然地认定,她是夜玫瑰。

如果叶梅桂不叫叶梅桂,而叫做叶有桂或是叶没鳖的话,
我还会当她是夜玫瑰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响起,是拦河堰打来的。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可以啊。不过,为什么突然想一起吃饭?’
“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什么样的朋友?’
“来了就知道。”
‘好吧。’
然后他跟我说了餐厅的详细地址,我们约晚上八点。

挂上电话,我立刻拨给叶梅桂,告诉她这件事。
“好呀,你去吧。”她说。
‘谢谢。’我说。
“干嘛道谢?”
‘因为…因为……’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我要说谢谢?
“是不是因为我很漂亮?”
‘没错。因为你很漂亮,所以我要谢谢你。’
“无聊。”她笑了笑:“你去吧,别太晚回家。”
‘是。’

下班后,我坐计程车到那家餐厅,然后直接走进去。
拦河堰和他女朋友,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已经坐着等我了。
他的女朋友我早已认识,我大四时,就是帮拦河堰写情书给她。
她叫高萍熙,跟台湾第二长的河流-高屏溪,是谐音。
高萍熙如果跟蓝和彦结合,就变成高屏溪拦河堰。

我曾说过,拦河堰可以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将河水引入岸边的进水口。
一般的拦河堰是坚硬的混凝土制成,平时虽可抬高水位以利引水,
但洪水来袭时,却也会因为抬高水位而不利于两岸堤防的安全性。
不过高屏溪拦河堰不同,它是橡皮所制成。
平时可充气胀起,便可像一般的拦河堰一样,抬高水位以利引水;
而洪水时,则可泄气倒伏,使洪水顺利宣泄,确保堤防安全。

我突然想到,他们也是谐音啊。
难道因为谐音的关系,就可以有注定在一起的理由?
而我,会不会在一开始只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夜玫瑰的关系,
就开始觉得她像夜玫瑰?
久而久之,便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没有一样不像夜玫瑰?

就像《列子》说符篇“亡鈇意邻”中的文章所说:
因为自己丢了斧头,怀疑是邻居的儿子所偷,
于是看他走路的样子、脸上的神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都像是偷了自己的斧头一样。
可是等自己找到斧头之后,便不再觉得邻居的儿子偷了斧头。
其实邻居的儿子根本没有任何改变,不管是说话、神色和举动。
只因为自己觉得是,于是他就像偷斧头的人;
等到斧头找到后,他就不是偷斧头的人了。

会不会我也是这么看待叶梅桂?
只是因为谐音是夜玫瑰,于是我认为她是夜玫瑰。
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夜玫瑰(如果有的话)或是学姐出现,
我会不会就不再觉得,叶梅桂是夜玫瑰了?

“喂!”拦河堰叫了我一声,我才猛然惊醒。
然后他指着那个女孩对面的空位,说:“快坐下吧。”
我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是20几岁,戴一副眼镜,五官还算清秀。
我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下。
“我帮你们介绍一下。”拦河堰指着我:“柯志宏,我大学同学。”
然后再指着她:“艾玉兰,我女朋友的同事。”

他介绍完后,我还没说话,艾玉兰就对我说:
“我的名字虽然是玉兰花的玉兰,但请叫我爱尔兰。”
‘爱尔兰?’我很疑惑。
“没错。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双手由下往上,各自画了一个圆弧,看起来很像是开花的动作。
“兰。”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餐巾纸顺势滑落。

“很浪漫吧。因为爱尔兰的“尔”字,刚好是“你”的意思。”
‘是啊。’我虽然应了一声,但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以后就请叫我爱尔兰吧。”
‘爱…爱……’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她又做了一次开花动作:“兰。”
我又被吓了一次。

我使个眼色,把拦河堰叫到洗手间。
‘喂,什么意思?’我问他。
“帮你介绍女孩子啊。”他回答。
‘为什么?’
“如果不是你以前帮我写情书,我怎么会有现在的女朋友呢?
所以我要报答你啊。”
‘你这不叫报答,这叫报复。’
“你别乱说,她人不错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介绍她给我呢?’我又问。
“因为我爷爷说……”
‘喂!’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可以了喔。’
“先听我说完嘛。”拦河堰把我的手拿开,接着说:
“我爷爷说,你喜欢的人是一朵花,所以那个人会有花的名字。”
‘啊?真的吗?’
“嗯。”他点点头:“我拜讬我女朋友找了很久呢。”
‘可是这个艾小姐,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艾小姐名字有花,动作也像花,简直是为你而生啊。”
‘喂!别开玩笑了。’

我和拦河堰回到座位,没多久菜便端了上来。
我很专心吃饭,尽量把视线放低,专注于餐盘上。
“柯先生住哪里?”爱尔兰,不,是艾小姐又问我。
‘艾小姐,我住……’
“请别叫我艾小姐,叫我爱尔兰。”她放下刀叉,然后再说: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她又开了一次花:“兰。”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嘴角的肌肉突然松弛,然后抽搐了几下。
少许的汤汁顺势从嘴角流出。

刚好经过我身旁的男服务生,右手立刻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巾,
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然后说:
“先生。请允许我用本餐厅特制的丝质手巾,拂去您尊贵的嘴角旁,
若有似无的残红碎绿吧。”
我看了一眼他挥舞手巾的动作,我猜测这家餐厅的老板是土耳其人。
因为这是土耳其舞“困扰的骆驼”中,领舞者挥舞手巾的动作。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我会碰到奇怪的人?
甚至连餐厅的服务生都很奇怪。

我只好很小心翼翼,避免又让爱尔兰做出开花动作。
言谈中尽量用“你”来称呼她,避免直呼她的名讳,或叫她艾小姐。
可是拦河堰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总会称她艾小姐。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于是她会一次又一次不断开花。
“兰。”
我的胃一定是抽筋了。

这顿饭其实并没有吃太久,但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而且这家餐厅的附餐好多,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来。
‘没有了吧?’我总会问服务生。
“尊贵的先生啊,您看起来很困扰喔。”服务生是这么回答的。
我猜得没错,他一定会跳“困扰的骆驼”。
好不容易上完了附餐,大家也准备走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走出餐厅门口,我赶紧跟拦河堰和他女朋友,以及爱尔兰告别。
拦河堰凑近我耳边小声说:“有兰堪折直须折,辣手摧花不负责。”
我正想给他一拳时,爱尔兰叫了我一声,我只好转过头看着她。
“别忘了哦。”爱尔兰跟我说。
‘忘了什么?’我很疑惑。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
她这次的花开得好大好大:“兰。”
‘哈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声音还发抖。
然后眼神朝着拦河堰,用力瞪他一眼,再说:‘我一定没齿难忘。’

我加速度逃离,拦住一辆计程车,扑上车。
回到楼下大门时,刚好碰到牵着小皮散步回来的叶梅桂。
‘好久没见了。’我说。
“你有病呀,我们今早才见过面而已。”
‘可是我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无聊。”
她说完后,将拴住小皮的绳子交到我手上。
“我们一起回去吧。”她说。
‘嗯。’我笑了笑。

其实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她了。
就像一个人漂流在海上,最后终于看见陆地一样。
也许只漂流一天,但在漂流的过程中,你会觉得好像过了一个月。
总之,我就是有那种浩劫余生的感觉。
而且还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同样是花的名字,眼前的叶梅桂却让我觉得很自在。
她的眼神像玫瑰、害羞时像玫瑰的颜色、生气时像亮出玫瑰的刺、
要睡觉前伸展双手的动作更像正要绽放的玫瑰。
只有叶梅桂,才可以在任何小地方都像是夜玫瑰。
不管我是不是“亡鈇意邻”那篇文章中所说的,那个丢掉斧头的人,
但叶梅桂就是夜玫瑰,谁来说情都没用。

别的女孩即使也像是一朵花,但很可惜,那并不是夜玫瑰。
兰花或许很名贵,我却只喜欢玫瑰。

“来猜拳。”在楼下大门前,叶梅桂突然说。
‘好。’
结果我出石头、她出布,我输了。
“你开门吧。”
‘喔。’我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我们走到电梯口,久违的字条又出现了:

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修好故障的电梯。
我有一千万吗?没有。
所以这仍然是故障的电梯。

如果有人来修电梯,你就不必爬楼梯。
有人来修电梯吗?没有。
所以你只好乖乖地爬楼梯。

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你对我乱写字的怒火。
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
所以你不会生气。

我跟叶梅桂互望一眼,异口同声说:
“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然后她笑了起来,我则骂了一句白烂。
“白烂是指谁?吴驰仁?还是痞子蔡?”她问。
‘当然是指吴驰仁啊。’我说。
我也突然想起,吴驰仁和“无此人”,也是谐音。

‘嗯……’我再看了一眼字条上的字,问她:
‘你觉得吴驰仁这次的字怎样?’
“写得不错,算是又进步了。”
她也看了一眼,接着说:
“而且他上次说这不是电梯,现在又回到电梯已经故障。可见他再从
见山不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又是山的境界。”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都不会觉得他无聊?’
“你才无聊。”她瞪了我一眼。

回到七C,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定后,叶梅桂说:
“喂,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今天把工作辞了,下星期开始,就不必去上班了。”
‘啊?’我大吃一惊,不禁站起身。
“干嘛那么惊讶?”
‘当然惊讶啊。为什么辞了呢?这样的话,你怎么办?’
“你会担心吗?”
‘会啊。’
“你骗人。”
‘喂!’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笑出声音。
‘有什么好笑?’
“没事。”她停止笑声,简单回答。
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喂!’
“干嘛?”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工作辞掉。’
“哦。”她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淡淡地说:
“不把工作辞掉,怎么回去当老师呢?”

‘玫瑰。’我不自觉地叫了她一声。
“干嘛?”
‘我好感动。’
“你有病。”
‘你真的要回去当老师吗?’
“是呀。”
‘玫瑰!’我又叫了一声。
“又想干嘛?”
‘我真的好感动。’
“你真的有病!”

‘小皮!’我叫了小皮一声,小皮慢慢走向我。我抓起牠的前脚:
‘太好了,姐姐又要回去当老师了。’
“当老师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是你喜欢的工作啊,我当然很高兴。’
我走近她的沙发,伸出右手:
‘来,我们握个手,表示我诚挚的祝贺之意。’
“无聊。”她伸出右手轻拍了一下我的右手。

‘那你打算到哪里教呢?老师这工作好找吗?’
我坐回沙发,想了一下,又问她。
“我今天跟以前的园长通过电话,他欢迎我回去。”
她把电视关掉,转头看着我:“所以我下星期就会回去当老师。”
说完后,她的嘴角扬起笑意。

‘玫瑰!’我很兴奋地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
我走的速度太快,以致于跨出第二步时撞到茶几,我痛得蹲下身子。
“怎么了?”她低下头,声音很温柔:“痛不痛?”
‘我脚好痛,可是心里很高兴。’
“干嘛这么激动?”她伸出右手,轻拍一下我的头。然后说:
“有没有受伤?”
‘擦破了一点皮而已。’我撩起裤管,看了一眼。
“你坐好,我去拿红药水。”说完后,她站起身走回房间。

叶梅桂走出房间后,手里多了红药水和棉花棒。
她用棉花棒沾了一些红药水,然后蹲下身问我:
“伤口在哪里?”

我正准备低头指出伤口的位置时,她又问我:
“对了,你今天吃饭的情形怎么样?”
‘爱尔兰,爱尔兰,爱你的……’我也做一次开花动作:‘兰。’
“你在干嘛?”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

‘这是今天跟我吃饭的那个女孩子的招牌动作。’
“你今天不是跟你大学同学吃饭?”
‘是啊。可是他说要帮我介绍女孩子……’
话一出口,我暗叫不妙。
果然她把棉花棒拿给我,说:“你自己擦吧。”
然后她站起身,坐回沙发,又打开电视。

我手里拿着棉花棒,僵了一会,才说:
‘我要去吃饭之前,并不知道他要帮我介绍女孩子啊。’
她并没有理我,拿着遥控器,换了一次频道。
‘如果早知道他要介绍女孩子给我,我一定不会去的。’
她仍然不理我,电视频道转换的速度愈来愈快。
‘管她是什么花,兰花又如何?我还是觉得玫瑰最漂亮。’
电视的频道停在Discovery,但她还是不理我。
‘下次他找我吃饭时,我会先问清楚。如果他又要介绍女孩子给我,
我一定大亲灭义。’

“小皮。”她低头叫了一声,然后手指着我:
“去问那个人,什么叫大亲灭义?”她讲“那个人”时,还加重音。
‘喔。我跟你比较亲,跟他则有朋友之义,当然要大亲灭义。’
“哼。”她哼了一声后,说:“小皮,去叫那个人快点擦药。”
‘喔。’我低下头,突然不想擦药,只是在伤口周围画了一圈。
然后又画了一个箭头,写了几个字。
“小皮。”她又叫了一声:“去问那个人,为什么擦药要那么久?”
‘喔,是这样的。你看看。’
我把脚举起,上面写了红色的字:“伤口在这里→□”。

“喂!”她突然站起身:“你在干嘛?”
‘你刚刚问我一句:伤口在哪里?’我也站起身说:
‘我想我应该要回答你的。’
“小皮!”她突然声音变大:“去告诉那个人,他可以再无聊一点!”
我马上坐下来,用棉花棒沾红药水,乖乖地涂抹伤口。
“小皮。去告诉那个人,电视机下面第一个抽屉,有OK绷。”
我走到电视机旁,打开抽屉,拿出OK绷,贴在伤口上。

“小皮。去告诉那个人,以后不要再这么不小心了。”
原本小皮在她叫“那个人”时,头在我和她之间,轮流摆动。
没想到小皮这次却向我走过来。我低下身,在牠耳边说了一句。
“小皮。那个人说了什么?”
我又在小皮耳边,再说一次。
“喂!你到底说什么?”
‘小皮没告诉你吗?’
“喂!”
‘我说我以后会小心的。’
“哼。”

然后我们都坐了下来,Discovery频道正播放一个洪水专辑。
我很仔细地看着电视,因为这跟我有关,而且我必须认真研究。
叶梅桂似乎看出我的专注,便不再转台,只是静静地陪我看电视。
节目结束后,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快11点半了。

我伸一伸懒腰,跟她说:
‘今天一定是奇怪的日子,因为我老碰到奇怪的人。’
她先抬起头看着我,然后视线又回到电视上,换了一个频道。说:
“小皮。去告诉那个人,今天是我生日。”
‘啊?’我很惊讶,停止伸懒腰的动作,问她:‘真的吗?’
“骗你干嘛?”
‘为什么现在才说?’
“这十年来,我并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反应很平淡。

我迅速起身,先检查一下皮夹有没有钱,转身走到阳台。
“你要干嘛?”她转头看着我。
‘去买蛋糕啊。’
“这么晚了,蛋糕店早关门了。”
‘忠孝东路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蛋糕店。’
“不用了。”她又将视线转回电视上:“何必那么麻烦。”

我没回话,一面用手开门,一面用脚穿鞋子。
“喂!”她叫了一声:“太晚了,不要出去。”
‘我很快回来,别担心。’我走出门一步,又探头回来往客厅:
‘是28岁,没错吧?’
“对啦!”她似乎很不情愿。
‘你要那种“28”的数字蜡烛?还是两根大蜡烛、八根小蜡烛?’
“随便。”
我再走出一步,又回过头:‘确定是28吗?你看起来真的不像。’
“柯志宏!”她突然站起身大声说。

我用跑的出门。
深夜的计程车通常不会开进小巷子,所以我得跑一段距离。
上了计程车,直奔忠孝东路的蛋糕店。
我一进蛋糕店,随便指着一个冰柜中的蛋糕:‘就这个。’
老板慢条斯理地拿出蛋糕,准备包装时,问我:
“过生日的人,是你的亲人?朋友?还是你喜欢的人?”

‘有差别吗?’我很疑惑。
“当然有差啰,我们可是专业的蛋糕店呢。”他笑了一笑:
“如果是亲人,我们会用亲人包装法。如果是朋友,我们会多送几个
纸盘子。如果是你喜欢的人,我们会送一张卡片。”
‘啊?为什么?’
“如果是亲人,绑蛋糕的结会比较好解,这样就不必用剪刀剪绳子。
剪绳子不太吉利,会折寿星的寿,我们都希望寿星长命百岁吧。”

他停止手边的动作,又接着说:
“如果是朋友,吃蛋糕时会喜欢砸寿星的脸,我们当然要提供更多的
纸盘子。如果是喜欢的人,一定要藉着生日,写点情意绵绵的话,
所以我们会给你一张卡片。我们可是专业的蛋糕店呢。”
‘好。’我不加思索,赶紧说:‘她三种都是。’
“喔?”他先是楞了一下,又笑着说:
“先生,你很会做生意喔。要不要考虑来我们店里上班?”
‘别开玩笑了。’我很着急:‘请快一点。’

“好吧。”他又笑了笑:
“那我就用亲人包装法,再多送你几个纸盘子和一张卡片。”
‘嗯。请快一点。’
他包装蛋糕时,我频频看表,心里很急。
“先生,请在这张卡片上写字吧。”
‘我回去再写。’
“这样不行喔。这个蛋糕是由我们店里卖出去的,我们一定要负责,
所以请你写几句话。我们可是专业的蛋糕店呢。”

我立刻在卡片上写上:玫瑰,祝你生日快乐。
“这样而已吗?”他摇摇头:
“诚意不够,会影响本店的信誉。我们可是专业的蛋糕店呢。”
我又加上:以后的日子天天快乐,就连快乐也要嫉妒你。
“还是不够诚意。”他又摇摇头。
我只好再加上:愿你永远像夜玫瑰,娇媚地绽放。

“嗯……勉强可以。请再签个名吧。”
我签上:柯志宏。
“柯志宏?这名字很普通,确定是你本人吗?你有带身份证吗?”
‘喂。’
“不好意思。因为我们是专业的蛋糕店,一定要很认真。”
我还真的掏出身份证给他看我的名字。

“对了,过生日的人几岁?”他又问。
‘28。’
“先生,原来你喜欢小你十岁的女孩子啊。”
‘我也才28!’我声音突然变大。
“哈哈,我开玩笑的。”他笑得很开心:
“先生啊,帮人庆生时要放轻松。这是专业的蛋糕店给你的建议。”
我心里骂了一句混蛋,赶紧掏出一张千元大钞,准备付帐走人。

他拿着那张钞票,双手举高,在灯光下看了半天。
‘怎么了?’我很紧张:‘是假钞吗?’
“喔。”他仍然继续看着那张钞票:“这是真钞啊。”
‘那你干嘛看那么久?’
“你不觉得这种蓝色的钞票,在灯光下看起来很美?”
‘喂!快找钱!’
“是的。”他收下钞票说:“一共是360元,要找你540元。”
‘是640元才对。’
“先生啊,你真的不考虑来我们店里上班?即使在这种心急的情况,
你的算术依然好得很,真的不简单。”
‘喂!’我声音愈来愈大:‘快找钱!’

拿了零钱和蛋糕,我立刻冲出店门。
“先生啊,下次千万不要再忘了你喜欢的人的生日喔,
不然买蛋糕时会被捉弄啊。这是专业的蛋糕店……”
他的声音还在我背后响起,不过他后面说什么我就没听到了。
上了计程车,回到楼下。
我立刻冲进门,上电梯,跑回七C。

只剩六分钟就12点了,我赶紧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解绳子。
混蛋,什么叫亲人包装法?结还是打得那么紧。
我只好用嘴巴帮手的忙,努力解开绳子。
“用剪刀吧。”叶梅桂拿了把剪刀递过来。
‘不行。’我嘴里咬着绳子,摇摇头,含糊地说着。
“如果要用牙齿,叫小皮就好了呀。”她笑着说。
呼……总算解开了。

我拿出蛋糕,把蜡烛插上,急着点火,却找不到打火机。
‘打火机、打火机……’
我把蜡烛拔出,跑到厨房,扭开瓦斯炉,点燃后,再插回蛋糕上。
‘关灯、关灯……’
我站起身,准备跑去关灯。
“等等。”叶梅桂突然说。

“你看你,满头大汗的。”
她走近我,手里拿着面纸,帮我擦去额头的汗。
‘待会再擦吧,快12点了。’
“不行。”她又换了一张新的面纸:“把汗擦干再说。”
她再擦拭了一次。
‘可以关灯了吧。’
“嗯。”

我关了灯,坐近她身旁。
清了清喉咙,抱起小皮,抓住牠的前脚,边拍边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你抢拍了。”
‘没关系的,先让我唱完。’
“不行。”她笑了笑:“你唱那么快,是诅咒我快死吗?”
我只好放慢速度,再唱:‘祝你生日快乐……’
“太慢了。你希望我拖拖拉拉地过日子吗?”
‘玫瑰,别玩了。让我好好唱。’
“好吧。”她笑得很开心。

‘许愿吧。’唱完生日快乐歌后,我说:
‘可以许三个愿望,前面两个说出来,最后一个不要说。’
“嗯。”她双手合十,闭上眼,低着头,轻声说: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那个人以后不迷糊,凡事都会小心点。”
她这次讲“那个人”时,不再加重音,只是轻轻带过。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那个人工作顺利,日子过得平平安安。”

‘第三个愿望千万别说出来喔。’我低声叮咛她:
‘也不要把愿望浪费在我身上。’
“你管我。”她睁开眼睛,瞪了我一眼:
“我的生日我最大。而且我有说那个人就是你吗?”
‘喔。既然不是我的话,那我就可以继续迷糊,工作也可以不顺……’
“喂!”她打断我的话:“别乱说。”
‘好。’我笑了笑:‘赶快许最后一个愿望吧。’

叶梅桂又闭上眼、低下头,双手合十。
看起来好像是含苞的夜玫瑰,花瓣紧紧包着花蕊。
客厅内没有灯光,只有微弱的蜡烛火光。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在火光下摇曳的夜玫瑰,静谧而娇媚。
并且安静地,等着绽放。

她许完愿,吹熄蜡烛,我再打亮客厅的灯,离12点只剩30秒了。
‘好险喔。’我笑了笑,跟她说:‘生日快乐。’
“谢谢。”她也笑了笑。
然后她切开蛋糕,我们坐下来吃蛋糕。
我坐在她左手边的沙发,而不是靠阳台的那张沙发。
‘咦?这张沙发好像比较软。’我在沙发上坐着,弹来弹去。
“是吗?”她淡淡地说:“那你以后就坐这里好了。”

‘真的可以吗?’我问。
“废话。你想坐哪便坐哪。”
‘玫瑰。’
“干嘛?”
‘我好感动。’
“你可以再无聊一点。”
‘我真的好感动。’
“喂!”

‘玫瑰。’
“又想干嘛?”
‘很抱歉,时间太仓促,我没准备礼物。’
“又没关系。你已经买了蛋糕,我就很高兴了。不用再送我礼物。”
‘是吗?’我拍拍胸口:‘还好。’
“喂,你好像很不想送我礼物哦。”
‘不是不想,而是你的礼物太难送了。’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礼物可以配得上你。’
“无聊。”

她拿起装着蛋糕的塑胶袋,看了看里面:
“怎么有这么多纸盘子?”
‘喔。’我只好说:‘那个老板很客气,他多送的。’
我当然不敢告诉她,这是可以用来装蛋糕然后往脸上砸的。
因为我一定不够心狠手辣,不可能砸她;
但她若要往我脸上砸时,未必会眨眼睛。

“咦?还有一张卡片。”
她拿起卡片,看着上面的字。然后唸出:
“玫瑰,祝你生日快乐。”
“以后的日子天天快乐,就连快乐也要嫉妒你。”
“愿你永远像夜玫瑰,娇媚地绽放。”

‘不好意思。’我搔搔头:‘当时很赶,字迹比较潦草。’
“不会的。”她笑了笑:“写得很好看。”
她又仔细地看着那张卡片,然后说:
“不过,“愿你永远像夜玫瑰,娇媚地绽放”这句,写得不好。”
‘哪里不好?’
“我根本不必像夜玫瑰呀。”
‘为什么?’

我不仅疑惑,而且很紧张。
因为如果连叶梅桂都说她自己根本不像夜玫瑰的话,
我岂不是成了“亡鈇意邻”那篇文章中所说的,那个丢掉斧头的人?

“笨蛋,我就是夜玫瑰,干嘛还像不像的。”
叶梅桂笑得很开心,眼神荡漾出笑意,声音充满热情。
刚刚在黑暗中含苞的夜玫瑰,突然在这时候绽放。
我终于明白了,我绝对不是那个丢掉斧头的人。
因为……

叶梅桂就是夜玫瑰。


“学弟,快!”学姐喘着气:“快邀我。”
我不加思索,挺胸收小腹、直身行礼、膝盖不弯曲。
右手平伸,再往身体左下方画一个完美的圆弧。
我右手动作刚停,学姐的右手几乎在同时轻拉裙襬,并弯下膝。

学姐转头朝着向她跑过来准备邀舞的人,微微一笑、耸耸肩。
然后拉着我右手,准备就定位。就定位后,她说:
“学弟,你这次的动作很标准。”
‘谢谢学姐。’

“可惜,还有一个瑕疵。”
‘瑕疵?’
“嗯。你并没有面带微笑。”学姐转身面对着我:
“来,再微笑一次让我看看。”

我努力牵动嘴角,想拉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表达微笑。
可是嘴角好像有千斤重,我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学姐静静看了我一会,最后说:
“没关系的,不必勉强。”

学姐,这已经是我们在广场上的最后一支舞了。
无论如何,我是没办法微笑的。

在“TheLastDance”最后一支舞时,灯通常是暗的。
因为大家习惯在黑暗中,告别。
所以“夜玫瑰”的音乐快响起前,灯光渐渐暗了下来。

虽然在黑暗中,我还是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学姐的眼睛。
但我却看不清她的脸。
我不断绕着学姐转动,眼睛一直看着学姐的眼神。
我仿佛看到夜玫瑰的花瓣、花蕊,
还有花瓣上若隐若现的水珠。

学姐轻声唱着夜玫瑰,声音虽轻,却很清楚。
“花影相依偎”这句,学姐唱得好有味道。
每当听到学姐唱这句时,我总会看到一朵,
黑夜中悄然伫立在荒野的夜玫瑰。
而陪伴她的,只有柔弱月色映照下,自己孤单的影子。

学姐寂不寂寞,我并不知道。
虽然学姐是孤儿,但在社团内,她一定不孤单。
因为社团就是她的家,而且有太多人喜欢她。
可是过了今晚,学姐就要离开了。
她一定会觉得孤单吧?

学姐的歌声,让我听到入神,而忘记脚下的动作。
等我惊觉时,音乐已经走到“花梦讬付谁……”。
夜玫瑰结束了。

音乐一停,便有好多人摸黑来跟学姐告别,学姐笑得好开心。
等身旁的人一一离去,她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很快便发现了我。
她对我招了招手,我马上走过去。

“要不是以前常在黑暗中找你,现在就找不到了。”
学姐笑了一笑,然后说:
“陪我走一段路吧。”
‘嗯。’

我们离开广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往学姐的脚踏车走去。
她走得很慢,偶尔还会回头往广场的方向看。
我很想告诉学姐,即使离开了广场,她也绝对不会孤单。
因为学姐是一朵娇媚的夜玫瑰,虽然也许她是孤单地绽放,
但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亲近她。

终于到了学姐停放脚踏车的地方。
学姐握着把手,轻轻踢掉支撑架,转头跟我说:
“学弟,我下星期就会到台北了。”
‘学姐找到工作了吗?’
“嗯,找到了。”
‘恭喜学姐。’
“谢谢。”她笑一笑。

“下学期开始,你就大四了。要做学弟妹们的榜样哦。”
‘喔,好。’
“不仅是邀舞时要面带微笑,跳舞时也是。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
“邀舞要大方、跳舞要轻松、学舞要认真。明白吗?”
‘嗯。我明白了。’

学姐牵着脚踏车,开始往前走。我也跟在她身后。
“好像还有很多话要交代,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学姐笑了笑:“你会觉得学姐啰唆吗?”
‘不会的,学姐。我喜欢听学姐说话。’
“那你喜欢听我唱歌吗?”
‘嗯。学姐唱歌很好听。’
“谢谢。”

“你以后……”学姐又看了看广场的方向:
“要记得多跟自己,也多跟别人说话。你的话太少了。”
‘学姐,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嗯。这样就好。”学姐又笑了。

学姐停下脚步,左脚踩上脚踏车的踏板,突然转头问我:
“学弟,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夜玫瑰是一首歌、一支舞,还有……’我想了一下:
‘还有学姐也很像夜玫瑰。’
“我像吗?”
‘嗯。’我点点头:‘学姐很像夜玫瑰。’
学姐笑了起来,那眼神、那笑容,根本就是夜玫瑰。

“学弟,你喜欢夜玫瑰吗?”
‘学姐,我喜欢夜玫瑰。’
“真的吗?”
‘嗯。’

“好。现在我们不要互称学姐学弟。”学姐笑了笑:
“你告诉我,你喜欢夜玫瑰吗?”
‘我喜欢夜玫瑰。’
“我再问一次哦。”
‘好。’

“你喜欢夜玫瑰吗?”
‘我喜欢夜玫瑰。’

“记住你现在的声音和语气。”学姐终于跨上车,说:
“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要再说一次。”
‘好。’
“不要忘了这个约定哦。”
‘嗯。我不会忘记。’

“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喜欢夜玫瑰。’
“再一遍。好吗?”
‘我喜欢夜玫瑰。’

学姐点点头,骑车离去。
骑了十几公尺远,又转过头跟我挥挥手。
我听到学姐在唱“夜玫瑰”。
没错,学姐在唱歌,我听得很清楚。
尤其是“花影相依偎”这句。

学姐总共转了两次头,一次往左、一次往右。
然后就不再回头了。
我看着学姐的背影,渐行渐远;听见学姐的歌声,愈远愈细。
夜玫瑰在我眼里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一个转角。

夜玫瑰一离开我视线,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学姐,你听到了吗?’我大声说:‘我喜欢夜玫瑰。’
‘学姐……’
‘你听到了吗?’
‘我喜欢夜玫瑰。’

‘我喜欢夜玫瑰。’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学姐。

【14】

叶梅桂终于回到幼稚园上班了。
我的生活习惯,又要再改变一次。

因为叶梅桂得早点上课,所以我起床时,她已经出门了。
以前不管是搭捷运或坐公车上班,我总能在出门前,看见她。
现在突然无法在出门上班前看到她,我觉得好不习惯。
甚至可以说,我几乎不想出门。

叶梅桂到幼稚园上课的第一天,她在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
她用一杯半满的水压住那张字条,字条上还放了一颗维他命丸。
字条上写着:
“我先出门了,晚上见。”
然后画了一朵玫瑰花。

那朵玫瑰花画得很仔细,甚至还有枝叶,叶脉条理分明。
而且每一片花瓣的线条也都很清楚。
我看着字条上的玫瑰花,一直发呆。
等我醒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我迟到了十分钟。

我总是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折起,然后收进皮夹。
每当在公司觉得累时,便会拿出字条,看着玫瑰。
到今天为止,我皮夹里已经有了九朵玫瑰。

我以前在台南时,是骑机车上班。
刚来台北时,我可以立刻养成搭捷运上班的习惯。
捷运暂停而改坐公车上班的那段时间,我也能适应。
又再回到搭捷运上班时,我更可以马上进入状况。
但现在每天上班前看不到叶梅桂,我说什么也无法习惯。

在九朵玫瑰的时间中,疏洪道反而跟原杉子走得很近。
每天中午吃过饭后,他总会拉我过去喝咖啡。
喝完咖啡后,他会在吧台边和原杉子聊天。
有时我会在店门外等他,如果等得久了,我就先回公司。
他也因此在下午上班时,迟到了几次。
不过他根本毫不在乎。

今天我又在原杉子的店门外,等着疏洪道。
看看手表,准备回公司上班时。疏洪道突然跑出来跟我说:
“小柯,陪我去买花吧。”
‘买花干嘛?’
“我想送原杉子花啊。”
‘自己去买。’
“那你说,该买什么花?”
‘我不知道啊。’

“什么?”疏洪道很惊讶:“你不知道?”
‘对啊,我不知道。怎么样?’
“身为一个工程师,你竟然不知道要买什么花?”
‘那你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问我?’
“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考你。没想到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真可怜。”
‘喂!’

我转身要回公司上班时,疏洪道死拉活拉,还是把我拉去花店。
花店就在原杉子的咖啡店右边的巷子内。
这家花店不在我回公司的路上,所以我从来没经过。
一到了花店,疏洪道马上走进去挑选花朵。
而我却被店门口左右两边墙上,用花拼凑成的字吸引住目光。
左边墙上的字是:“苦海无边”;
右边墙上的字是:“回头是岸”。

老板走出来看到我后,微微一笑,然后对我说:
“施主,你终于来啦。”
我楞了一下,仔细打量着他。
叶梅桂的生日已过,我不应该再碰到奇怪的人啊。
‘我认识你吗?’我很疑惑地问他。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他说完后,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一笑。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我刚到台北找房子时,所碰到的一个房东。
他看我的神色似乎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于是又笑着说:
“想不到还能再碰到你,我们真是有缘。”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白天在这里经营花店,晚上才回家。”
‘喔。’我应了一声:‘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便对你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是吗?’
“嗯。”他点点头:“从你的面相看起来,你是个很执着的人。”
‘执着?’
“也就是说,在贪、嗔、痴三毒中,你的“痴”,非常严重。”
‘为什么?’
“因为你是白痴。”
‘喂!’

“哈哈……”他突然笑得很爽朗:“你的反应还是一样,很直接。”
我开始想装死不理他,略偏过头,看着还在挑选花的疏洪道。
“那位先生…”他手指着疏洪道:
“也是执着的人。但你们两个人的执着方式不同。”
‘哪里不同?’这让我起了好奇心,只好问他。
“那位先生和你一样,都很喜欢花。”他笑了笑:
“但他执着的地方在颜色,他只喜欢黄色的花。而你……”
‘怎样?’
“你却只喜欢一种花。”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又微微一笑,突然问我:
“就像花园里百花齐放,你能一眼看出你最喜欢哪种花吗?”
‘当然可以。’
“是哪种花?”
‘玫瑰。’
“什么样的玫瑰”
‘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夜玫瑰。’
他听完后,笑着说:“这难道还不执着吗?”
我微微发楞。

“好,让我再问你。”他看着我:“是哪一朵呢?”
‘什么意思?’
“你喜欢哪一朵夜玫瑰呢?”
‘这……’
我突然答不出来,站在当地,发楞了许久。

在我发楞的同时,疏洪道已选好花朵,让老板包好,并付了帐。
疏洪道走出店门,拉我准备离开时,我才回过神。
我走了几步,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那个老板,刚好接触他的视线。
“不要忘了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所说的话。”他说。
‘你说了什么话?’
“我们不能用肉眼看东西,要用“心”来看。”
‘所以呢?’
“所以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我还想再问时,疏洪道又拉着我走开。
我边走边想,试着理出头绪。
到了公司楼下,却发现疏洪道不见了。
他大概是经过原杉子的店门口时,就进去了。
看来他今天下午上班,又会迟到。

下午上班时,我又拿出皮夹里的九朵玫瑰。
然后想起“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这句话。
脑中好像突然打了一声雷,我立刻清醒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
“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会有夜玫瑰”?

除了在花店以外,我几乎很少看见玫瑰花。
即使在刚刚的花店,我也不会想要用“眼睛”寻找玫瑰花。
原来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有形”的玫瑰,
我喜欢的是,“无形”的玫瑰。

也就是说,因为我心里有夜玫瑰,
于是在我眼中,自然可以轻易看到夜玫瑰。
我终于明白了。
但是,我心中的夜玫瑰是?

我闭上眼睛,试着用“心”来看夜玫瑰。
过了几秒,我听到一段对话。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什么意思?’
“夜玫瑰。”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啊。

然后我看到叶梅桂娇媚的眼神,听到叶梅桂的声音。
叶梅桂的影像逐渐被夜玫瑰取代,
或者说,这两种影像根本就是重叠的。
于是我看到夜玫瑰的枝叶、看到夜玫瑰的刺、
看到夜玫瑰的含苞、看到夜玫瑰的绽放、
看到夜玫瑰的花瓣、看到夜玫瑰花瓣上的水珠。

我在心里看到的是叶梅桂,也是夜玫瑰。

我刚睁开双眼,就立刻接触到字条上的玫瑰。
我仿佛看到叶梅桂早上要出门前,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
然后走到厨房,倒一杯半满的水。
接着低下身,从茶几下方拿出一张纸条,坐在沙发上写字。
她嘴角挂着微笑,开始在纸上一笔一划,画一朵玫瑰。
我在心里大声说:‘玫瑰,别画了。赶紧出门,你快迟到了!’
她没听见,神情仍然认真而仔细。
终于画完了,她站起身,把纸条拿高,看了一会后,很得意地笑着。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赶紧拿起皮包,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我在心里看到夜玫瑰,于是眼睛中,到处充满了夜玫瑰。

我立刻站起身,跑出办公室,冲下楼。
因为我突然很想看到叶梅桂。
可是我不知道叶梅桂上课的幼稚园在哪里啊。
我只好先跑到原杉子的咖啡店,问她幼稚园在哪?
疏洪道果然也在那里。

“出了店门口,你先左转。看到一家西服店后,再右转。”
原杉子还没开口,疏洪道便开口说。
‘然后呢?’
“然后直走,走到有红绿灯的交叉口,再右转一百公尺就到了……”
‘谢谢。’我马上转身。
“就到了我们公司楼下。”
‘喂!’我又回过头,瞪着疏洪道。

原杉子笑了笑,叫我跟她走到店门口,然后指出详细的方向。
我说了声谢谢,便转头往前飞奔。
一直跑到幼稚园门口,我才停下脚,喘气。
我走进幼稚园,传来一阵小孩子的歌声,循声一看,
看到叶梅桂正在户外,教小孩子唱歌。

在我右前方20公尺处,叶梅桂背对着我,坐在草地上。
她前面的小朋友们也都坐在草地上。
她有时双手轻拍、有时嘴里唱着歌,
身体也不时微微摆动,我偶尔可以看见她的侧脸。
这神情,跟学姐在广场上教“夜玫瑰”时,是一样的。
两朵夜玫瑰的影像,又开始在我心中,交错与重叠。
直到叶梅桂好像发觉背后有人,转过身,看到我。

叶梅桂突然站起身,向我跑来;
我也朝着叶梅桂,跑去。
我们相遇在一颗树旁。
这情景,跟“TheLastDance”中,
我跟学姐在“夜玫瑰”出现时的样子,是一样的啊。

“喂!”
叶梅桂叫了我一声,我又离开夜晚的广场,回到白天的树旁。
‘喔。’
“喔什么喔。”她瞪了我一眼:“你来这里,就是要喔给我听的吗?”
‘不能用喔吗?’
“不行。”
‘嗯。’
“嗯也不行!”

‘那……’我想了想,搔搔头:‘你好吗?’
“我很好呀。”
‘吃过午饭了吗?’
“当然吃过了。”
‘那你就不饿了吧?’
“废话。”她又瞪我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因为想说话才来这里的,我是因为想看看你。’
叶梅桂脸上微微一红,过了一会,才低头哼了一声:“又骗人。”

我们静静地站在树旁,没多说话。
我一直看着低头的叶梅桂,有时我闭上眼睛,有时把眼睛睁开。
闭上眼时,我在心里看到夜玫瑰;睁开眼时,看到的也是夜玫瑰。
不管是叶梅桂或夜玫瑰,我在心里看到什么,也会在眼睛中看到。
当叶梅桂的脸颊有了一丝红晕,我就会看到夜玫瑰娇艳的花瓣。
当风扬起叶梅桂的发梢,我就会看到夜玫瑰的枝叶,随风摇曳。

“对了,你怎么知道这里?”叶梅桂抬起头问我。
‘原杉子告诉我的。’
“哦。”她又问:“你为什么突然想看我?”
‘是啊,为什么呢?’
“我在问你呀。”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很想看到你。’
“嗯。”她笑了笑:“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呀。”
‘嗯。终于看到了,真好。’

“你不应该跑来的,我们晚上就可以见到面了。”
‘嗯,说得也是。可是我老觉得上班前看不到你,很不习惯。’
“笨蛋,有什么好不习惯的。”
‘是真的不习惯。’
“那你以后就跟我一起出门好了。不过……”叶梅桂看着我:
“你那么贪睡,要你早起大概很难吧。”
‘不难,一点都不难。’我赶紧摇摇手:‘我一定早起。’
叶梅桂听完后,笑了起来。

“好吧,你回去上班吧。”
‘嗯。晚上你会回家吧?’
“废话。我哪天不回家?”
‘真好。我晚上又可以看到你了。’
“嗯。今天别在外面买饭回来吃了。”
‘喔?为什么?’
“在家里吃就好。”
‘我买饭回去后,也是在家里吃啊。’
“笨蛋,今晚我煮饭。”
‘有煮我的份吗?’
“当然有!”叶梅桂又瞪了我一眼。

‘那……我回去上班了。’
“好。”
我走了两步,往左边回过头:‘玫瑰。’
“干嘛?”
‘请多保重。’
“无聊。”
我又走了两步,这次是往右边回头:‘玫瑰。’
“又想干嘛?”
‘再让我看你一眼吧。’
“你有病呀!”

我再往前走,停下脚步又准备要转头时,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可以把头再转转看。”
我二话不说,很阿莎力地跑掉了。

回公司的路上,我边走边想,为什么迫不及待想看到叶梅桂呢?
在等着过马路的空档,我突然想起,刚刚转头回去看着她的动作。
最后一次看到学姐时,学姐也是这样回头啊。
这应该同样都表示一种依依不舍啊。
绿灯刚亮起,我却不自觉地往后退。
右脚往后踏、左脚并在右脚旁、右脚再往前轻轻扫过。
咦?这是叶门步啊。

以往学姐在唱“花影相依偎”时,我总是专注地聆听,
于是脚下的舞步,便会凌乱。
难怪我老记不起来“花影相依偎”时的舞步。
我终于想起来了。

右脚往后踏、左脚并在右脚旁、右脚再往前轻轻扫过,
这就是“花影相依偎”时的叶门步啊。
我还记得,由于我双脚的动作跟学姐是相反的,
所以学姐是用左脚往前轻轻扫过。
她扫起左脚的动作非常优雅,好像根本不会扬起地面的沙。

关于“夜玫瑰”的记忆拼图,我终于完全拼起。

是的,我一定是把这张图,埋藏在心海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
久而久之,水面上的泥沙开始沈淀,完全覆盖了这张图。
忽然海面起了风浪,底层的泥沙被卷动,于是露出了这张图的一角。
然后风浪愈来愈大,所有覆盖在图上的泥沙都被卷起,
于是整张图的样子,又出现了。

但是,是谁造成风浪呢?
一定是叶梅桂。
当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她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
海面就开始刮起风浪,因此露出图的一角。
然后是叶梅桂的眼神、声音和动作等等,加大了风浪的强度,
最后终于卷走了覆盖在图上的,所有泥沙。

于是学姐的眼神、学姐柔柔软软的声音、学姐白净脸庞上褐色的痣、
学姐唱夜玫瑰的每一句歌声、学姐跳夜玫瑰的每一个舞步……
我全都记起来了。

马路上的红绿灯,不断地交换红色和绿色,
正如现在的我,不断地交换“过去”和“现在”一样。
我一直呆站在路旁,却觉得像正站在海堤上,
而回忆恰似迎面而来的海啸,把我完全吞没。

其实我在广场上的回忆,只到最后一次看见学姐为止。
夜玫瑰不仅是学姐在“TheLastDance”指定的最后一支舞,
也是我在广场上的,最后一支舞。
从此之后,我就不再到广场了。
因为我相信,广场上没了学姐,就像圆没有圆心,
是没办法再围成一个完整的圆。

学姐走后两三年内,即使一个简单的呼吸,也很容易让我想起学姐。
我还记得,我每晚睡觉前,我一定要跟自己说一句:
‘我喜欢夜玫瑰。’
我很努力记下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和语气,因为学姐说过:
“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要再说一次。”

我也试着多说话,多跟自己说话,也多跟别人说话。
可是我本来就是个安静的人啊,我的话不多。
但学姐要我多说话,我就多说。
后来开始养狗,我也跟狗说话。
久而久之,我发觉身上涂满了好多色彩。

但就像让熊猫拍彩色照片一样,熊猫本身依旧是黑白的。
只有背景换成彩色。
即使是彩色的照片,我仍然是黑白的熊猫啊。

“小柯!”
我的右手被用力摇了几下,我醒过来,感觉全身湿漉漉的。
那是因为我刚从回忆的洪流中,被拉起。
“怎么站在路上发呆呢?”疏洪道拍拍我肩膀:“回去上班吧。”
‘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然后跟在疏洪道身后,慢慢走回公司。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不知道吗?”
老板看到我们,很生气地说:
“如果不想干了,干脆就写辞呈给我。还有你,小柯。”
老板指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办公桌要收拾干净!”
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进他的办公室。
我到这时才完全清醒。

“我们每天都加班,也不给加班费。才迟到一下子,却那么计较。”
老板走后,疏洪道跟我说。
‘你去跟老板讲啊。’
“讲什么?”
‘讲加班不给加班费,就不应该怪我们迟到。’
“你说得对。”疏洪道站起身,激动地说:“我去跟他说!”
‘喂!’我赶紧说:‘我开玩笑的。’
但疏洪道还是毅然决然地,昂首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疏洪道走出老板的办公室,说:
“我讲完了。”
‘老板怎么说?’
“他说我说得对。”
‘真的吗?’我很疑惑:‘所以呢?’
“所以我们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开会。八点开始。”
‘什么?’
“我跟老板说,因为我们下午迟到,所以如果晚上不留下来开会的话,
我们的良心会不安。”
‘喂!’
这个混蛋,我晚上要回家跟叶梅桂吃饭啊。

我坐在办公桌前,试着静下心来工作。
但这实在很困难,因为学姐、叶梅桂和夜玫瑰一直来找我。
我脑海中的场景,也不断在客厅与广场之间变换。
“夜玫瑰”的记忆拼图已完全拼起,我可以看清楚这张图的全貌,
但是,正如最后一次见到学姐时,学姐问我的那句话:
“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除了是一首歌、一支舞,或是一个人(无论是学姐或是叶梅桂)以外,
夜玫瑰还可以代表什么呢?

我就这样呆坐在办公桌前胡思乱想,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喂。”我好像听到叶梅桂的声音。
完蛋了,我一定错乱了,我的耳朵竟然可以在公司内听到她的声音?
难道不仅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会有夜玫瑰”,
而且还有“心中有叶梅桂,耳中自然就会有叶梅桂”?
“喂!”
我不禁回头一看,叶梅桂竟然站在我身后。

‘咦?’我站起身说:‘你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叶梅桂的脸上微微一红。
我拉拉她的衣袖、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发,然后说:
‘你是真的存在啊。’
“废话。”
‘喔。’我回过神:‘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你们公司楼下的管理员,他告诉我,你们的办公室在七楼。”

‘你下课了吗?’
“嗯。”
‘今天累不累?’
“不会累呀。”叶梅桂笑了笑。
‘那……’我想了想,再说:‘你来这里是?’
“不可以来吗?”
‘当然可以啊。’
“那轮到我问你,你今天累不累?”
‘我也不累。’
“他发呆了一整个下午,当然不会累。”疏洪道在旁边突然开口。

我瞪了疏洪道一眼,然后赶紧找了张椅子,让她坐在我旁边。
幸好我的办公桌还算大,坐两个人不成问题。
“对了,你今晚想吃什么?”叶梅桂问。
‘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饭了。’
“为什么?”
‘八点要开会,临时决定的。’
“不是临时决定的,是小柯自告奋勇、自动请缨的。”疏洪道又说。
‘自你的头!’我转头朝着疏洪道:‘你还敢说。’

“那就等你开完会,我们再吃饭。”叶梅桂笑了笑。
‘可是开完会就很晚了。’
“多晚都没关系,我等你。”
‘那你肚子饿了怎么办?’
“晚几个钟头吃饭,对我没什么差别。”叶梅桂又问我:
“倒是你,你不先吃饭再开会吗?”
‘我如果吃饱饭再开会,很容易打瞌睡的。’我笑了笑。
“我反而是肚子饿时开会,才会打瞌睡。”疏洪道又答腔。
‘没人在问你!’我又转头跟疏洪道说。

“那我先走了,晚上见。”叶梅桂站起身。
‘我送你。’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她笑了笑:“你把桌子清一清吧,有点乱。”
“老板也常骂他桌子很乱喔。”疏洪道又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时,叶梅桂问疏洪道:“真的吗?”
“是啊。”疏洪道站起身:“老板说他桌子太乱,做事一定不认真。”
“桌子乱跟做事认真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叶梅桂说。
“而且老板还说,他穿的衣服不够素净,一定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太过份了。”叶梅桂似乎很生气。

“你们老板在哪?”她转头问我:“我去找他。”
‘你找他做什么?’我很紧张。
“我要跟他说,如果他认为把桌子弄干净的人做事就比较认真的话,
那叫他找我来上班好了。真是笑话,照这么说,每个月发薪水时,
只要看看每个人的办公桌就好,愈干净的,薪水愈高。”
叶梅桂气呼呼地说:
“穿着不够素净就不是优秀的工程师,这更可笑。一位优秀的工程师
应该表现在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怎么会表现在穿着呢?”
‘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头脑够冷静、视野够开阔、胸襟够宽广、肚子内的学问够丰富。”
“说得好!”疏洪道起身拍拍手。
“不客气。”叶梅桂反而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我把桌子收一收就好。你先回去吧。’我说。
“哼。”叶梅桂哼了一声,随即又说:
“这是哼你老板,不是哼你的。你别误会。”
‘我知道。你哼我时,不是这样。’
“哪里不一样?”
‘你哼我时的眼神,温柔多了。’
“胡说。”
‘好吧,别生气了。’
“我才没生气,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这样说你。”
‘喔。谢谢你。’
“笨蛋,这有什么好谢的。”
“没错,小柯确实很笨。”疏洪道又插嘴。
‘喂!’我又转头朝疏洪道喊了一声。

我陪叶梅桂下楼,走到她停放机车的地方。
“我先走了,晚上等你吃饭。”她跨上车,手里拿着安全帽。
‘嗯。骑车小心点。’
她点点头,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骑车离去。
天已经黑了,街灯开始闪亮,我一直望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
朦胧间,我仿佛看到学姐骑脚踏车离去的背影。
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玫瑰……’我大声喊叫:‘玫瑰……’

叶梅桂正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似乎听见我的喊叫。
右转头后,看到我正朝她跑去,她赶紧将车骑到路边。
她脱下安全帽,问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有些着急。
‘没……’我猛喘气:‘没什么事。’
“你有病呀!”她瞪我一眼:“没事干嘛急着叫住我。”
‘我以为……’我有点吞吞吐吐:‘我以为你会突然不见。’
“喂,你认为我会发生车祸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摇了摇手。
“笨蛋。”她笑了笑:“待会就可以见面了。”

她又戴上安全帽,再跟我说:
“先说好哦,你再追过来,我就报警。”
‘喔。’
“你回公司吧,你八点还要开会呢。”
‘喔。’
“喔什么喔。”她又瞪我一眼:“你要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你老是这样迷迷糊糊的。”她又笑了笑:
“看来我生日时许的愿望,是不太灵光的。”
‘不会的,我不会再迷糊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遍啰。”她笑着说:“我走了,晚上等你吃饭。”
然后她挥挥手,又骑走了。

我慢慢走回公司,沿路上很纳闷自己的冲动。
而且刚刚还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我喜欢夜玫瑰。’
回到办公桌上,先整理一下桌子,免得又要挨骂。
“小柯。”疏洪道说:“跟你买一句话。”
说完后,他掏出一百块钱给我。
‘买一句话?’我拿着那张百元钞票,很疑惑。
“你刚刚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说:你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他啧啧赞叹几声:“这句话好酷。明天我也要跟原杉子这样说。”
‘我不卖。’我看了看他:‘除非是两百块。’
“你很会做生意。”他又再给我一百块。

“刚刚那个女孩,就是你室友吧?”疏洪道又问。
‘是啊。’我说。
“长得满漂亮的。”
‘不是“满漂亮”,是“很漂亮”。’
“是吗?”他又说:“不过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站起身说。
疏洪道听到后,也站起身。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原杉子煮咖啡很好喝。”
‘叶梅桂煮的饭很好吃。’
“原杉子会说日文。”
‘叶梅桂会讲台语。’
“原杉子比较温柔。”
‘叶梅桂很有个性。’
“个性不能用来煮咖啡。”
‘温柔也不能用来煮饭。’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我和疏洪道都站着,争得面红耳赤。
嗯,花店老板说得没错,我和他都是执着的人。

“喂!你们两个在干嘛?”老板大声说:“开会了!”
我和疏洪道只好赶紧找出开会的资料,准备进会议室。
“原杉子比较漂亮。”要进会议室前,他转头跟我说。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回嘴。
“找一天来比比看。敢吗?”他又说。
‘好啊。输的人不可以哭。’我也说。

开会时,由于需要用头脑仔细思考,因此很快便冷静下来。
回想刚刚跟疏洪道的争执,不禁哑然失笑。
这到底有什么好争的呢?
我只是觉得叶梅桂在我眼中是非常漂亮的,
因此别人绝对不可以说她不够漂亮。
就像叶梅桂不喜欢听到老板说我工作不认真、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我和叶梅桂的心态,是一样的吧?

开完了会,已经过了十点。
我走出会议室,正准备回家时,手机刚好响起。
“爱尔兰想约你去爱尔兰喝爱尔兰咖啡。”是拦河堰的声音。
‘你在绕口令吗?’
“就是上次介绍给你认识的爱尔兰,她想约你喝爱尔兰咖啡。”
‘喂,不要提她喔。’我声音稍微提高:‘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你不喜欢她吗?”
‘坦白说,没什么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花?”拦河堰又问。
‘问这干嘛?’
“我这里还有百合、茉莉、芙蓉、水仙、菊花、紫丁香……”
‘你要开花店吗?’
“不是啦。我已经又找出一堆名字有花的女孩子。”
‘喂。我只喜欢玫瑰。’
“玫瑰?”拦河堰沉吟了一会:“我再帮你找找。”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夜玫瑰了。’
“夜玫瑰?那是什么?”
‘夜玫瑰就是叶梅桂,叶梅桂就是夜玫瑰。’
“你也在绕口令吗?”

‘当然不是。’我不禁大声说:
‘我喜欢夜玫瑰,也就是说,我喜欢叶梅桂。’
“喔?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是的。我喜欢夜玫瑰。’
“再说一遍,我听不太清楚。”
‘我喜欢夜玫瑰。’

我反而听清楚了。
‘我喜欢夜玫瑰。’
这声音?这语气?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学姐时,那句“我喜欢夜玫瑰”的声音和语气啊。

原来我跟叶梅桂一样,声音都是有表情的啊。

学姐,如果你现在问我:“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我已经知道正确的答案了。
夜玫瑰不只可以代表一支舞、一首歌或一个人,
夜玫瑰真正代表的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认识叶梅桂愈深,学姐的一切就愈清晰。
这不是因为叶梅桂很像学姐的关系,事实上她们根本一点都不像;
也不是因为她们都可以叫做夜玫瑰。
而是因为,叶梅桂终于让我想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寂寞确实跟孤单不一样,孤单只表示身边没有别人。
但寂寞是一种,你无法将感觉跟别人沟通或分享的心理状态。
而真正的寂寞应该是,连自己都忘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终于想起这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

是的,我喜欢叶梅桂。

那绝对不是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叫夜玫瑰的关系。
如果叶梅桂改叫夜百合还是夜茉莉,我依然喜欢叶梅桂。
高萍熙与蓝和彦、原杉子与苏宏道,也许是注定要在一起,
才会形成高屏溪拦河堰以及员山子疏洪道。
但即使台湾并没有夜玫瑰滞洪池,叶梅桂和柯志宏也一定要在一起。
我才不管注不注定这种事。

‘我喜欢叶梅桂。’
没错,就是这种声音和语气。
我要趁着我能够很清楚地表达时,告诉叶梅桂。

我抓起公事包,冲下楼。
一出大门口,便拦了一部计程车。
‘我要回家!’我还没坐稳,便喊了一声。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司机竟然唱了起来,这是顺子的歌,《回家》。

‘喂!别开玩笑了。’我大声说。
“先生。”司机转头过来说:“你才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你又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怎么载你回家?”
‘喔,不好意思。’
我赶紧告诉他详细位置。

我下了车,冲到楼下,慌乱之间,钥匙还掉在地上。
我捡起钥匙,打开大门,冲到电梯门口。
按了几次“△”,没半点反应,灯根本不亮,电梯好像真的故障了。
先做一次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冲上七楼。

进了七C后,鞋子还没脱,便朝客厅喊:‘玫瑰!’
喊了两声后,看看手表,现在应该是叶梅桂带小皮出去散步的时间。
转身要出门时,突然想起我不能再迷糊,于是先拨她的手机。
我听到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叶梅桂没带手机出门。

我立刻转身出门,冲下楼。
现在下楼对我而言,比较困扰。
因为我已经记起以前在广场上的任何舞步,
所以我很怕我会用一些奇怪的舞步,跑下楼梯。
果然在三、四楼间的楼梯,我就差点跳出叶门步。

走出楼下大门,在大楼方圆50公尺内,先绕了一圈。
没看到叶梅桂和小皮。
没错,你应该还记得我曾说过:
我受过专业的逻辑训练,所以会先冷静,然后开始思考。
但这次我不必冷静,也不用再思考。
因为我知道,叶梅桂一定在捷运站等我。

我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又一口气跑到捷运站。
叶梅桂果然牵着小皮,脸朝着捷运站出口,坐在一辆停放的机车上。
‘玫……’我还在喘着气:‘玫瑰。’
她转过头,看到我后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
“今天又坐计程车回来吗?”
‘嗯。’我点点头。

叶梅桂站起身向我走来,把拴住小皮的绳子放在我手上。
“回家吧。”她说。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干嘛突然唱歌?”
‘喔。这是刚刚计程车司机唱给我听的。’
“你唱歌不好听,所以在公共场合,不要随便唱。”
‘是吗?’
“先擦擦汗吧。”她看了我一眼:“你又满头大汗了。”
她拿出面纸,在我额头上擦拭一番。

‘先别擦,我有话要告诉你。’我很着急。
“擦完再说。”
‘不行啊,我怕我会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我要跟你说的话啊。’
“如果是这么容易就忘记的“话”,那一定不是重要的“话”。”
‘可是……’
“我擦完了。”她看着我:“有什么话,说吧。”
‘我忘记了。’
“喂!”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往前走。
我牵着小皮,跟在她后面,轻声跟自己说:‘我喜欢夜玫瑰。’
可能是我太紧张的关系,老觉得语气不太对、声音也有点发抖。
“你在后面嘀咕什么?”
‘我是说,我喜欢……’
“喜欢什么?”
‘你不要打断我!’
“你不要大声说话!”

我和叶梅桂都停下脚步。
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和样子有些奇怪,路过的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叶梅桂哼了一声后,又往前继续走。
我也又开始往前走,心里又着急、又紧张。
可是我始终掌握不住最佳的声音和语气。
眼看我们已经到了楼下大门,并且开了门,走进去。

来到电梯门口,吴驰仁的那张字条还在。
‘电梯这次真的故障了。’我说。
“我知道。”叶梅桂说:“我下课回家时,是爬楼梯上楼的。”
‘你应该在家里等我的。这样你现在就不必再爬一次楼梯了。’
“那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我在家里怎么坐得住?”
‘你不是知道我在开会?’
“知道是知道,可是不知道会那么晚。”
‘喔,对不起。’
“笨蛋。”她瞪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玫瑰,刚刚我的声音有点大,对不起。’
“你的嗓门本来就比较大,这又没关系。”
‘我只是急着想告诉你一句话而已。’
“你今天什么都急。”叶梅桂笑了起来:
“下午跑到幼稚园急着找我,我骑车回来时你也急着追,刚刚又急着
要跟我说话。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

叶梅桂静静地等我回话,看我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温柔地说:
“就像我看你今天急着追骑车的我,我想你大概希望早一点看到我,
所以我就先到捷运站等你了。”
‘嗯。我确实是很想早一点看到你。’
“以后别心急,我一直都会在的。”
‘不会突然不见吧?’
“笨蛋。我又没欠你钱,干嘛突然跑掉?”
‘喔。’
“你想跟我说的话,等你不急时再说,我随时都会听的。”
说完后,她笑了一笑。

是的,我根本不必心急。
因为叶梅桂这朵夜玫瑰,随时准备为我绽放。

我不禁又回想起开会前,追在叶梅桂身后的情形。
很奇怪,学姐骑脚踏车离去,和叶梅桂骑机车离去的影像,
我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分别了。
同样是夜玫瑰,但叶梅桂的夜玫瑰和学姐的夜玫瑰并不相同。
因为叶梅桂这朵夜玫瑰的根,已经深植在我心中了。

‘我已经不急了。’
“那很好呀。”
‘玫瑰,其实我那时想跟你说一句话。现在的我,也想说同一句。’
“哪时?”
‘就你在骑车、我在后面追的时候。’
“什么话?”
‘我喜欢夜玫瑰。’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对了。
就是这种声音和语气。
我根本不必刻意提及,因为叶梅桂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朵夜玫瑰。
只要叶梅桂是我喜欢的人,我就可以轻易说出:
我喜欢夜玫瑰。

“可以再说一遍吗?”叶梅桂抬起头,看着我。
‘我喜欢夜玫瑰。’
“再一遍。好吗?”夜玫瑰低下头,轻声说。
‘我喜欢叶梅桂。’

不管是夜玫瑰还是叶梅桂,我的声音和语气是一样的。
因为叶梅桂就是夜玫瑰,夜玫瑰就是叶梅桂。

虽然叶梅桂跟学姐骑脚踏车离去前的问话,是一样的;
然而我已经不会再将学姐的样子,套在叶梅桂身上了。
学姐是夜玫瑰、叶梅桂也是夜玫瑰,两朵夜玫瑰都应该绽放。
但就让学姐在我记忆中的广场黑夜,娇媚地绽放;
而让叶梅桂在我往后生命中的每一天里,娇媚地绽放,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学姐,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我会依照约定告诉你:
‘我喜欢夜玫瑰。’
而且,我还会加上一句:
‘学姐,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夜玫瑰了。因为我终于找到一朵,
只为我绽放的夜玫瑰。’

我一定会记得,要面带微笑。

jht.于2002年9月16日

~TheEnd~

“肚子很饿吧?”到了七C门口,叶梅桂问我。
‘是啊。’
“那我跟你说一件悲惨的事。”
‘什么事?’
“我还没煮饭。”
‘什么?’我很惊讶。
“需要这么大声吗?”她瞪了我一眼。

‘那……我们再到那家蒙古餐厅吃饭吧。’
“为什么?”
‘除了还有一张优待券外,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叶梅桂又瞪了我一眼:“你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而且长生天会保佑我们永远平安,与幸福。’
“长生天保佑我们平安就行了,幸福就不必保佑了。”
‘为什么?’
“因为幸福是靠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开创的。”

叶梅桂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夜玫瑰的手,
一起走下楼。

谢谢分享。终于看完了。

哇~~~~
好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