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弟,快!”学姐喘着气:“快邀我。”
我不加思索,挺胸收小腹、直身行礼、膝盖不弯曲。
右手平伸,再往身体左下方画一个完美的圆弧。
我右手动作刚停,学姐的右手几乎在同时轻拉裙襬,并弯下膝。
学姐转头朝着向她跑过来准备邀舞的人,微微一笑、耸耸肩。
然后拉着我右手,准备就定位。就定位后,她说:
“学弟,你这次的动作很标准。”
‘谢谢学姐。’
“可惜,还有一个瑕疵。”
‘瑕疵?’
“嗯。你并没有面带微笑。”学姐转身面对着我:
“来,再微笑一次让我看看。”
我努力牵动嘴角,想拉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表达微笑。
可是嘴角好像有千斤重,我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学姐静静看了我一会,最后说:
“没关系的,不必勉强。”
学姐,这已经是我们在广场上的最后一支舞了。
无论如何,我是没办法微笑的。
在“TheLastDance”最后一支舞时,灯通常是暗的。
因为大家习惯在黑暗中,告别。
所以“夜玫瑰”的音乐快响起前,灯光渐渐暗了下来。
虽然在黑暗中,我还是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学姐的眼睛。
但我却看不清她的脸。
我不断绕着学姐转动,眼睛一直看着学姐的眼神。
我仿佛看到夜玫瑰的花瓣、花蕊,
还有花瓣上若隐若现的水珠。
学姐轻声唱着夜玫瑰,声音虽轻,却很清楚。
“花影相依偎”这句,学姐唱得好有味道。
每当听到学姐唱这句时,我总会看到一朵,
黑夜中悄然伫立在荒野的夜玫瑰。
而陪伴她的,只有柔弱月色映照下,自己孤单的影子。
学姐寂不寂寞,我并不知道。
虽然学姐是孤儿,但在社团内,她一定不孤单。
因为社团就是她的家,而且有太多人喜欢她。
可是过了今晚,学姐就要离开了。
她一定会觉得孤单吧?
学姐的歌声,让我听到入神,而忘记脚下的动作。
等我惊觉时,音乐已经走到“花梦讬付谁……”。
夜玫瑰结束了。
音乐一停,便有好多人摸黑来跟学姐告别,学姐笑得好开心。
等身旁的人一一离去,她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很快便发现了我。
她对我招了招手,我马上走过去。
“要不是以前常在黑暗中找你,现在就找不到了。”
学姐笑了一笑,然后说:
“陪我走一段路吧。”
‘嗯。’
我们离开广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往学姐的脚踏车走去。
她走得很慢,偶尔还会回头往广场的方向看。
我很想告诉学姐,即使离开了广场,她也绝对不会孤单。
因为学姐是一朵娇媚的夜玫瑰,虽然也许她是孤单地绽放,
但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亲近她。
终于到了学姐停放脚踏车的地方。
学姐握着把手,轻轻踢掉支撑架,转头跟我说:
“学弟,我下星期就会到台北了。”
‘学姐找到工作了吗?’
“嗯,找到了。”
‘恭喜学姐。’
“谢谢。”她笑一笑。
“下学期开始,你就大四了。要做学弟妹们的榜样哦。”
‘喔,好。’
“不仅是邀舞时要面带微笑,跳舞时也是。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
“邀舞要大方、跳舞要轻松、学舞要认真。明白吗?”
‘嗯。我明白了。’
学姐牵着脚踏车,开始往前走。我也跟在她身后。
“好像还有很多话要交代,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学姐笑了笑:“你会觉得学姐啰唆吗?”
‘不会的,学姐。我喜欢听学姐说话。’
“那你喜欢听我唱歌吗?”
‘嗯。学姐唱歌很好听。’
“谢谢。”
“你以后……”学姐又看了看广场的方向:
“要记得多跟自己,也多跟别人说话。你的话太少了。”
‘学姐,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嗯。这样就好。”学姐又笑了。
学姐停下脚步,左脚踩上脚踏车的踏板,突然转头问我:
“学弟,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夜玫瑰是一首歌、一支舞,还有……’我想了一下:
‘还有学姐也很像夜玫瑰。’
“我像吗?”
‘嗯。’我点点头:‘学姐很像夜玫瑰。’
学姐笑了起来,那眼神、那笑容,根本就是夜玫瑰。
“学弟,你喜欢夜玫瑰吗?”
‘学姐,我喜欢夜玫瑰。’
“真的吗?”
‘嗯。’
“好。现在我们不要互称学姐学弟。”学姐笑了笑:
“你告诉我,你喜欢夜玫瑰吗?”
‘我喜欢夜玫瑰。’
“我再问一次哦。”
‘好。’
“你喜欢夜玫瑰吗?”
‘我喜欢夜玫瑰。’
“记住你现在的声音和语气。”学姐终于跨上车,说:
“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要再说一次。”
‘好。’
“不要忘了这个约定哦。”
‘嗯。我不会忘记。’
“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喜欢夜玫瑰。’
“再一遍。好吗?”
‘我喜欢夜玫瑰。’
学姐点点头,骑车离去。
骑了十几公尺远,又转过头跟我挥挥手。
我听到学姐在唱“夜玫瑰”。
没错,学姐在唱歌,我听得很清楚。
尤其是“花影相依偎”这句。
学姐总共转了两次头,一次往左、一次往右。
然后就不再回头了。
我看着学姐的背影,渐行渐远;听见学姐的歌声,愈远愈细。
夜玫瑰在我眼里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一个转角。
夜玫瑰一离开我视线,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学姐,你听到了吗?’我大声说:‘我喜欢夜玫瑰。’
‘学姐……’
‘你听到了吗?’
‘我喜欢夜玫瑰。’
‘我喜欢夜玫瑰。’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学姐。
【14】
叶梅桂终于回到幼稚园上班了。
我的生活习惯,又要再改变一次。
因为叶梅桂得早点上课,所以我起床时,她已经出门了。
以前不管是搭捷运或坐公车上班,我总能在出门前,看见她。
现在突然无法在出门上班前看到她,我觉得好不习惯。
甚至可以说,我几乎不想出门。
叶梅桂到幼稚园上课的第一天,她在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
她用一杯半满的水压住那张字条,字条上还放了一颗维他命丸。
字条上写着:
“我先出门了,晚上见。”
然后画了一朵玫瑰花。
那朵玫瑰花画得很仔细,甚至还有枝叶,叶脉条理分明。
而且每一片花瓣的线条也都很清楚。
我看着字条上的玫瑰花,一直发呆。
等我醒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我迟到了十分钟。
我总是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折起,然后收进皮夹。
每当在公司觉得累时,便会拿出字条,看着玫瑰。
到今天为止,我皮夹里已经有了九朵玫瑰。
我以前在台南时,是骑机车上班。
刚来台北时,我可以立刻养成搭捷运上班的习惯。
捷运暂停而改坐公车上班的那段时间,我也能适应。
又再回到搭捷运上班时,我更可以马上进入状况。
但现在每天上班前看不到叶梅桂,我说什么也无法习惯。
在九朵玫瑰的时间中,疏洪道反而跟原杉子走得很近。
每天中午吃过饭后,他总会拉我过去喝咖啡。
喝完咖啡后,他会在吧台边和原杉子聊天。
有时我会在店门外等他,如果等得久了,我就先回公司。
他也因此在下午上班时,迟到了几次。
不过他根本毫不在乎。
今天我又在原杉子的店门外,等着疏洪道。
看看手表,准备回公司上班时。疏洪道突然跑出来跟我说:
“小柯,陪我去买花吧。”
‘买花干嘛?’
“我想送原杉子花啊。”
‘自己去买。’
“那你说,该买什么花?”
‘我不知道啊。’
“什么?”疏洪道很惊讶:“你不知道?”
‘对啊,我不知道。怎么样?’
“身为一个工程师,你竟然不知道要买什么花?”
‘那你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问我?’
“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考你。没想到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真可怜。”
‘喂!’
我转身要回公司上班时,疏洪道死拉活拉,还是把我拉去花店。
花店就在原杉子的咖啡店右边的巷子内。
这家花店不在我回公司的路上,所以我从来没经过。
一到了花店,疏洪道马上走进去挑选花朵。
而我却被店门口左右两边墙上,用花拼凑成的字吸引住目光。
左边墙上的字是:“苦海无边”;
右边墙上的字是:“回头是岸”。
老板走出来看到我后,微微一笑,然后对我说:
“施主,你终于来啦。”
我楞了一下,仔细打量着他。
叶梅桂的生日已过,我不应该再碰到奇怪的人啊。
‘我认识你吗?’我很疑惑地问他。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他说完后,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一笑。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我刚到台北找房子时,所碰到的一个房东。
他看我的神色似乎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于是又笑着说:
“想不到还能再碰到你,我们真是有缘。”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白天在这里经营花店,晚上才回家。”
‘喔。’我应了一声:‘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便对你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是吗?’
“嗯。”他点点头:“从你的面相看起来,你是个很执着的人。”
‘执着?’
“也就是说,在贪、嗔、痴三毒中,你的“痴”,非常严重。”
‘为什么?’
“因为你是白痴。”
‘喂!’
“哈哈……”他突然笑得很爽朗:“你的反应还是一样,很直接。”
我开始想装死不理他,略偏过头,看着还在挑选花的疏洪道。
“那位先生…”他手指着疏洪道:
“也是执着的人。但你们两个人的执着方式不同。”
‘哪里不同?’这让我起了好奇心,只好问他。
“那位先生和你一样,都很喜欢花。”他笑了笑:
“但他执着的地方在颜色,他只喜欢黄色的花。而你……”
‘怎样?’
“你却只喜欢一种花。”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又微微一笑,突然问我:
“就像花园里百花齐放,你能一眼看出你最喜欢哪种花吗?”
‘当然可以。’
“是哪种花?”
‘玫瑰。’
“什么样的玫瑰”
‘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夜玫瑰。’
他听完后,笑着说:“这难道还不执着吗?”
我微微发楞。
“好,让我再问你。”他看着我:“是哪一朵呢?”
‘什么意思?’
“你喜欢哪一朵夜玫瑰呢?”
‘这……’
我突然答不出来,站在当地,发楞了许久。
在我发楞的同时,疏洪道已选好花朵,让老板包好,并付了帐。
疏洪道走出店门,拉我准备离开时,我才回过神。
我走了几步,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那个老板,刚好接触他的视线。
“不要忘了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所说的话。”他说。
‘你说了什么话?’
“我们不能用肉眼看东西,要用“心”来看。”
‘所以呢?’
“所以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我还想再问时,疏洪道又拉着我走开。
我边走边想,试着理出头绪。
到了公司楼下,却发现疏洪道不见了。
他大概是经过原杉子的店门口时,就进去了。
看来他今天下午上班,又会迟到。
下午上班时,我又拿出皮夹里的九朵玫瑰。
然后想起“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这句话。
脑中好像突然打了一声雷,我立刻清醒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
“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会有夜玫瑰”?
除了在花店以外,我几乎很少看见玫瑰花。
即使在刚刚的花店,我也不会想要用“眼睛”寻找玫瑰花。
原来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有形”的玫瑰,
我喜欢的是,“无形”的玫瑰。
也就是说,因为我心里有夜玫瑰,
于是在我眼中,自然可以轻易看到夜玫瑰。
我终于明白了。
但是,我心中的夜玫瑰是?
我闭上眼睛,试着用“心”来看夜玫瑰。
过了几秒,我听到一段对话。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什么意思?’
“夜玫瑰。”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啊。
然后我看到叶梅桂娇媚的眼神,听到叶梅桂的声音。
叶梅桂的影像逐渐被夜玫瑰取代,
或者说,这两种影像根本就是重叠的。
于是我看到夜玫瑰的枝叶、看到夜玫瑰的刺、
看到夜玫瑰的含苞、看到夜玫瑰的绽放、
看到夜玫瑰的花瓣、看到夜玫瑰花瓣上的水珠。
我在心里看到的是叶梅桂,也是夜玫瑰。
我刚睁开双眼,就立刻接触到字条上的玫瑰。
我仿佛看到叶梅桂早上要出门前,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
然后走到厨房,倒一杯半满的水。
接着低下身,从茶几下方拿出一张纸条,坐在沙发上写字。
她嘴角挂着微笑,开始在纸上一笔一划,画一朵玫瑰。
我在心里大声说:‘玫瑰,别画了。赶紧出门,你快迟到了!’
她没听见,神情仍然认真而仔细。
终于画完了,她站起身,把纸条拿高,看了一会后,很得意地笑着。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赶紧拿起皮包,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我在心里看到夜玫瑰,于是眼睛中,到处充满了夜玫瑰。
我立刻站起身,跑出办公室,冲下楼。
因为我突然很想看到叶梅桂。
可是我不知道叶梅桂上课的幼稚园在哪里啊。
我只好先跑到原杉子的咖啡店,问她幼稚园在哪?
疏洪道果然也在那里。
“出了店门口,你先左转。看到一家西服店后,再右转。”
原杉子还没开口,疏洪道便开口说。
‘然后呢?’
“然后直走,走到有红绿灯的交叉口,再右转一百公尺就到了……”
‘谢谢。’我马上转身。
“就到了我们公司楼下。”
‘喂!’我又回过头,瞪着疏洪道。
原杉子笑了笑,叫我跟她走到店门口,然后指出详细的方向。
我说了声谢谢,便转头往前飞奔。
一直跑到幼稚园门口,我才停下脚,喘气。
我走进幼稚园,传来一阵小孩子的歌声,循声一看,
看到叶梅桂正在户外,教小孩子唱歌。
在我右前方20公尺处,叶梅桂背对着我,坐在草地上。
她前面的小朋友们也都坐在草地上。
她有时双手轻拍、有时嘴里唱着歌,
身体也不时微微摆动,我偶尔可以看见她的侧脸。
这神情,跟学姐在广场上教“夜玫瑰”时,是一样的。
两朵夜玫瑰的影像,又开始在我心中,交错与重叠。
直到叶梅桂好像发觉背后有人,转过身,看到我。
叶梅桂突然站起身,向我跑来;
我也朝着叶梅桂,跑去。
我们相遇在一颗树旁。
这情景,跟“TheLastDance”中,
我跟学姐在“夜玫瑰”出现时的样子,是一样的啊。
“喂!”
叶梅桂叫了我一声,我又离开夜晚的广场,回到白天的树旁。
‘喔。’
“喔什么喔。”她瞪了我一眼:“你来这里,就是要喔给我听的吗?”
‘不能用喔吗?’
“不行。”
‘嗯。’
“嗯也不行!”
‘那……’我想了想,搔搔头:‘你好吗?’
“我很好呀。”
‘吃过午饭了吗?’
“当然吃过了。”
‘那你就不饿了吧?’
“废话。”她又瞪我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因为想说话才来这里的,我是因为想看看你。’
叶梅桂脸上微微一红,过了一会,才低头哼了一声:“又骗人。”
我们静静地站在树旁,没多说话。
我一直看着低头的叶梅桂,有时我闭上眼睛,有时把眼睛睁开。
闭上眼时,我在心里看到夜玫瑰;睁开眼时,看到的也是夜玫瑰。
不管是叶梅桂或夜玫瑰,我在心里看到什么,也会在眼睛中看到。
当叶梅桂的脸颊有了一丝红晕,我就会看到夜玫瑰娇艳的花瓣。
当风扬起叶梅桂的发梢,我就会看到夜玫瑰的枝叶,随风摇曳。
“对了,你怎么知道这里?”叶梅桂抬起头问我。
‘原杉子告诉我的。’
“哦。”她又问:“你为什么突然想看我?”
‘是啊,为什么呢?’
“我在问你呀。”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很想看到你。’
“嗯。”她笑了笑:“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呀。”
‘嗯。终于看到了,真好。’
“你不应该跑来的,我们晚上就可以见到面了。”
‘嗯,说得也是。可是我老觉得上班前看不到你,很不习惯。’
“笨蛋,有什么好不习惯的。”
‘是真的不习惯。’
“那你以后就跟我一起出门好了。不过……”叶梅桂看着我:
“你那么贪睡,要你早起大概很难吧。”
‘不难,一点都不难。’我赶紧摇摇手:‘我一定早起。’
叶梅桂听完后,笑了起来。
“好吧,你回去上班吧。”
‘嗯。晚上你会回家吧?’
“废话。我哪天不回家?”
‘真好。我晚上又可以看到你了。’
“嗯。今天别在外面买饭回来吃了。”
‘喔?为什么?’
“在家里吃就好。”
‘我买饭回去后,也是在家里吃啊。’
“笨蛋,今晚我煮饭。”
‘有煮我的份吗?’
“当然有!”叶梅桂又瞪了我一眼。
‘那……我回去上班了。’
“好。”
我走了两步,往左边回过头:‘玫瑰。’
“干嘛?”
‘请多保重。’
“无聊。”
我又走了两步,这次是往右边回头:‘玫瑰。’
“又想干嘛?”
‘再让我看你一眼吧。’
“你有病呀!”
我再往前走,停下脚步又准备要转头时,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可以把头再转转看。”
我二话不说,很阿莎力地跑掉了。
回公司的路上,我边走边想,为什么迫不及待想看到叶梅桂呢?
在等着过马路的空档,我突然想起,刚刚转头回去看着她的动作。
最后一次看到学姐时,学姐也是这样回头啊。
这应该同样都表示一种依依不舍啊。
绿灯刚亮起,我却不自觉地往后退。
右脚往后踏、左脚并在右脚旁、右脚再往前轻轻扫过。
咦?这是叶门步啊。
以往学姐在唱“花影相依偎”时,我总是专注地聆听,
于是脚下的舞步,便会凌乱。
难怪我老记不起来“花影相依偎”时的舞步。
我终于想起来了。
右脚往后踏、左脚并在右脚旁、右脚再往前轻轻扫过,
这就是“花影相依偎”时的叶门步啊。
我还记得,由于我双脚的动作跟学姐是相反的,
所以学姐是用左脚往前轻轻扫过。
她扫起左脚的动作非常优雅,好像根本不会扬起地面的沙。
关于“夜玫瑰”的记忆拼图,我终于完全拼起。
是的,我一定是把这张图,埋藏在心海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
久而久之,水面上的泥沙开始沈淀,完全覆盖了这张图。
忽然海面起了风浪,底层的泥沙被卷动,于是露出了这张图的一角。
然后风浪愈来愈大,所有覆盖在图上的泥沙都被卷起,
于是整张图的样子,又出现了。
但是,是谁造成风浪呢?
一定是叶梅桂。
当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她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
海面就开始刮起风浪,因此露出图的一角。
然后是叶梅桂的眼神、声音和动作等等,加大了风浪的强度,
最后终于卷走了覆盖在图上的,所有泥沙。
于是学姐的眼神、学姐柔柔软软的声音、学姐白净脸庞上褐色的痣、
学姐唱夜玫瑰的每一句歌声、学姐跳夜玫瑰的每一个舞步……
我全都记起来了。
马路上的红绿灯,不断地交换红色和绿色,
正如现在的我,不断地交换“过去”和“现在”一样。
我一直呆站在路旁,却觉得像正站在海堤上,
而回忆恰似迎面而来的海啸,把我完全吞没。
其实我在广场上的回忆,只到最后一次看见学姐为止。
夜玫瑰不仅是学姐在“TheLastDance”指定的最后一支舞,
也是我在广场上的,最后一支舞。
从此之后,我就不再到广场了。
因为我相信,广场上没了学姐,就像圆没有圆心,
是没办法再围成一个完整的圆。
学姐走后两三年内,即使一个简单的呼吸,也很容易让我想起学姐。
我还记得,我每晚睡觉前,我一定要跟自己说一句:
‘我喜欢夜玫瑰。’
我很努力记下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和语气,因为学姐说过:
“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要再说一次。”
我也试着多说话,多跟自己说话,也多跟别人说话。
可是我本来就是个安静的人啊,我的话不多。
但学姐要我多说话,我就多说。
后来开始养狗,我也跟狗说话。
久而久之,我发觉身上涂满了好多色彩。
但就像让熊猫拍彩色照片一样,熊猫本身依旧是黑白的。
只有背景换成彩色。
即使是彩色的照片,我仍然是黑白的熊猫啊。
“小柯!”
我的右手被用力摇了几下,我醒过来,感觉全身湿漉漉的。
那是因为我刚从回忆的洪流中,被拉起。
“怎么站在路上发呆呢?”疏洪道拍拍我肩膀:“回去上班吧。”
‘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然后跟在疏洪道身后,慢慢走回公司。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不知道吗?”
老板看到我们,很生气地说:
“如果不想干了,干脆就写辞呈给我。还有你,小柯。”
老板指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办公桌要收拾干净!”
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进他的办公室。
我到这时才完全清醒。
“我们每天都加班,也不给加班费。才迟到一下子,却那么计较。”
老板走后,疏洪道跟我说。
‘你去跟老板讲啊。’
“讲什么?”
‘讲加班不给加班费,就不应该怪我们迟到。’
“你说得对。”疏洪道站起身,激动地说:“我去跟他说!”
‘喂!’我赶紧说:‘我开玩笑的。’
但疏洪道还是毅然决然地,昂首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过了一会,疏洪道走出老板的办公室,说:
“我讲完了。”
‘老板怎么说?’
“他说我说得对。”
‘真的吗?’我很疑惑:‘所以呢?’
“所以我们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开会。八点开始。”
‘什么?’
“我跟老板说,因为我们下午迟到,所以如果晚上不留下来开会的话,
我们的良心会不安。”
‘喂!’
这个混蛋,我晚上要回家跟叶梅桂吃饭啊。
我坐在办公桌前,试着静下心来工作。
但这实在很困难,因为学姐、叶梅桂和夜玫瑰一直来找我。
我脑海中的场景,也不断在客厅与广场之间变换。
“夜玫瑰”的记忆拼图已完全拼起,我可以看清楚这张图的全貌,
但是,正如最后一次见到学姐时,学姐问我的那句话:
“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除了是一首歌、一支舞,或是一个人(无论是学姐或是叶梅桂)以外,
夜玫瑰还可以代表什么呢?
我就这样呆坐在办公桌前胡思乱想,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喂。”我好像听到叶梅桂的声音。
完蛋了,我一定错乱了,我的耳朵竟然可以在公司内听到她的声音?
难道不仅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会有夜玫瑰”,
而且还有“心中有叶梅桂,耳中自然就会有叶梅桂”?
“喂!”
我不禁回头一看,叶梅桂竟然站在我身后。
‘咦?’我站起身说:‘你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叶梅桂的脸上微微一红。
我拉拉她的衣袖、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发,然后说:
‘你是真的存在啊。’
“废话。”
‘喔。’我回过神:‘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你们公司楼下的管理员,他告诉我,你们的办公室在七楼。”
‘你下课了吗?’
“嗯。”
‘今天累不累?’
“不会累呀。”叶梅桂笑了笑。
‘那……’我想了想,再说:‘你来这里是?’
“不可以来吗?”
‘当然可以啊。’
“那轮到我问你,你今天累不累?”
‘我也不累。’
“他发呆了一整个下午,当然不会累。”疏洪道在旁边突然开口。
我瞪了疏洪道一眼,然后赶紧找了张椅子,让她坐在我旁边。
幸好我的办公桌还算大,坐两个人不成问题。
“对了,你今晚想吃什么?”叶梅桂问。
‘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饭了。’
“为什么?”
‘八点要开会,临时决定的。’
“不是临时决定的,是小柯自告奋勇、自动请缨的。”疏洪道又说。
‘自你的头!’我转头朝着疏洪道:‘你还敢说。’
“那就等你开完会,我们再吃饭。”叶梅桂笑了笑。
‘可是开完会就很晚了。’
“多晚都没关系,我等你。”
‘那你肚子饿了怎么办?’
“晚几个钟头吃饭,对我没什么差别。”叶梅桂又问我:
“倒是你,你不先吃饭再开会吗?”
‘我如果吃饱饭再开会,很容易打瞌睡的。’我笑了笑。
“我反而是肚子饿时开会,才会打瞌睡。”疏洪道又答腔。
‘没人在问你!’我又转头跟疏洪道说。
“那我先走了,晚上见。”叶梅桂站起身。
‘我送你。’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她笑了笑:“你把桌子清一清吧,有点乱。”
“老板也常骂他桌子很乱喔。”疏洪道又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时,叶梅桂问疏洪道:“真的吗?”
“是啊。”疏洪道站起身:“老板说他桌子太乱,做事一定不认真。”
“桌子乱跟做事认真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叶梅桂说。
“而且老板还说,他穿的衣服不够素净,一定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太过份了。”叶梅桂似乎很生气。
“你们老板在哪?”她转头问我:“我去找他。”
‘你找他做什么?’我很紧张。
“我要跟他说,如果他认为把桌子弄干净的人做事就比较认真的话,
那叫他找我来上班好了。真是笑话,照这么说,每个月发薪水时,
只要看看每个人的办公桌就好,愈干净的,薪水愈高。”
叶梅桂气呼呼地说:
“穿着不够素净就不是优秀的工程师,这更可笑。一位优秀的工程师
应该表现在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怎么会表现在穿着呢?”
‘头脑、眼睛、胸口和肚子,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头脑够冷静、视野够开阔、胸襟够宽广、肚子内的学问够丰富。”
“说得好!”疏洪道起身拍拍手。
“不客气。”叶梅桂反而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我把桌子收一收就好。你先回去吧。’我说。
“哼。”叶梅桂哼了一声,随即又说:
“这是哼你老板,不是哼你的。你别误会。”
‘我知道。你哼我时,不是这样。’
“哪里不一样?”
‘你哼我时的眼神,温柔多了。’
“胡说。”
‘好吧,别生气了。’
“我才没生气,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这样说你。”
‘喔。谢谢你。’
“笨蛋,这有什么好谢的。”
“没错,小柯确实很笨。”疏洪道又插嘴。
‘喂!’我又转头朝疏洪道喊了一声。
我陪叶梅桂下楼,走到她停放机车的地方。
“我先走了,晚上等你吃饭。”她跨上车,手里拿着安全帽。
‘嗯。骑车小心点。’
她点点头,戴上安全帽,发动引擎,骑车离去。
天已经黑了,街灯开始闪亮,我一直望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
朦胧间,我仿佛看到学姐骑脚踏车离去的背影。
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玫瑰……’我大声喊叫:‘玫瑰……’
叶梅桂正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似乎听见我的喊叫。
右转头后,看到我正朝她跑去,她赶紧将车骑到路边。
她脱下安全帽,问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有些着急。
‘没……’我猛喘气:‘没什么事。’
“你有病呀!”她瞪我一眼:“没事干嘛急着叫住我。”
‘我以为……’我有点吞吞吐吐:‘我以为你会突然不见。’
“喂,你认为我会发生车祸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摇了摇手。
“笨蛋。”她笑了笑:“待会就可以见面了。”
她又戴上安全帽,再跟我说:
“先说好哦,你再追过来,我就报警。”
‘喔。’
“你回公司吧,你八点还要开会呢。”
‘喔。’
“喔什么喔。”她又瞪我一眼:“你要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你老是这样迷迷糊糊的。”她又笑了笑:
“看来我生日时许的愿望,是不太灵光的。”
‘不会的,我不会再迷糊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遍啰。”她笑着说:“我走了,晚上等你吃饭。”
然后她挥挥手,又骑走了。
我慢慢走回公司,沿路上很纳闷自己的冲动。
而且刚刚还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我喜欢夜玫瑰。’
回到办公桌上,先整理一下桌子,免得又要挨骂。
“小柯。”疏洪道说:“跟你买一句话。”
说完后,他掏出一百块钱给我。
‘买一句话?’我拿着那张百元钞票,很疑惑。
“你刚刚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说:你怎么会从我心里面跑出来?”
他啧啧赞叹几声:“这句话好酷。明天我也要跟原杉子这样说。”
‘我不卖。’我看了看他:‘除非是两百块。’
“你很会做生意。”他又再给我一百块。
“刚刚那个女孩,就是你室友吧?”疏洪道又问。
‘是啊。’我说。
“长得满漂亮的。”
‘不是“满漂亮”,是“很漂亮”。’
“是吗?”他又说:“不过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站起身说。
疏洪道听到后,也站起身。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原杉子煮咖啡很好喝。”
‘叶梅桂煮的饭很好吃。’
“原杉子会说日文。”
‘叶梅桂会讲台语。’
“原杉子比较温柔。”
‘叶梅桂很有个性。’
“个性不能用来煮咖啡。”
‘温柔也不能用来煮饭。’
“原杉子比较漂亮!”
‘叶梅桂比较漂亮!’
我和疏洪道都站着,争得面红耳赤。
嗯,花店老板说得没错,我和他都是执着的人。
“喂!你们两个在干嘛?”老板大声说:“开会了!”
我和疏洪道只好赶紧找出开会的资料,准备进会议室。
“原杉子比较漂亮。”要进会议室前,他转头跟我说。
‘叶梅桂比较漂亮。’我回嘴。
“找一天来比比看。敢吗?”他又说。
‘好啊。输的人不可以哭。’我也说。
开会时,由于需要用头脑仔细思考,因此很快便冷静下来。
回想刚刚跟疏洪道的争执,不禁哑然失笑。
这到底有什么好争的呢?
我只是觉得叶梅桂在我眼中是非常漂亮的,
因此别人绝对不可以说她不够漂亮。
就像叶梅桂不喜欢听到老板说我工作不认真、不是优秀的工程师。
我和叶梅桂的心态,是一样的吧?
开完了会,已经过了十点。
我走出会议室,正准备回家时,手机刚好响起。
“爱尔兰想约你去爱尔兰喝爱尔兰咖啡。”是拦河堰的声音。
‘你在绕口令吗?’
“就是上次介绍给你认识的爱尔兰,她想约你喝爱尔兰咖啡。”
‘喂,不要提她喔。’我声音稍微提高:‘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你不喜欢她吗?”
‘坦白说,没什么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花?”拦河堰又问。
‘问这干嘛?’
“我这里还有百合、茉莉、芙蓉、水仙、菊花、紫丁香……”
‘你要开花店吗?’
“不是啦。我已经又找出一堆名字有花的女孩子。”
‘喂。我只喜欢玫瑰。’
“玫瑰?”拦河堰沉吟了一会:“我再帮你找找。”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夜玫瑰了。’
“夜玫瑰?那是什么?”
‘夜玫瑰就是叶梅桂,叶梅桂就是夜玫瑰。’
“你也在绕口令吗?”
‘当然不是。’我不禁大声说:
‘我喜欢夜玫瑰,也就是说,我喜欢叶梅桂。’
“喔?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是的。我喜欢夜玫瑰。’
“再说一遍,我听不太清楚。”
‘我喜欢夜玫瑰。’
我反而听清楚了。
‘我喜欢夜玫瑰。’
这声音?这语气?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学姐时,那句“我喜欢夜玫瑰”的声音和语气啊。
原来我跟叶梅桂一样,声音都是有表情的啊。
学姐,如果你现在问我:“你觉得夜玫瑰是什么?”
我已经知道正确的答案了。
夜玫瑰不只可以代表一支舞、一首歌或一个人,
夜玫瑰真正代表的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认识叶梅桂愈深,学姐的一切就愈清晰。
这不是因为叶梅桂很像学姐的关系,事实上她们根本一点都不像;
也不是因为她们都可以叫做夜玫瑰。
而是因为,叶梅桂终于让我想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寂寞确实跟孤单不一样,孤单只表示身边没有别人。
但寂寞是一种,你无法将感觉跟别人沟通或分享的心理状态。
而真正的寂寞应该是,连自己都忘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终于想起这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
是的,我喜欢叶梅桂。
那绝对不是因为叶梅桂的谐音是叫夜玫瑰的关系。
如果叶梅桂改叫夜百合还是夜茉莉,我依然喜欢叶梅桂。
高萍熙与蓝和彦、原杉子与苏宏道,也许是注定要在一起,
才会形成高屏溪拦河堰以及员山子疏洪道。
但即使台湾并没有夜玫瑰滞洪池,叶梅桂和柯志宏也一定要在一起。
我才不管注不注定这种事。
‘我喜欢叶梅桂。’
没错,就是这种声音和语气。
我要趁着我能够很清楚地表达时,告诉叶梅桂。
我抓起公事包,冲下楼。
一出大门口,便拦了一部计程车。
‘我要回家!’我还没坐稳,便喊了一声。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司机竟然唱了起来,这是顺子的歌,《回家》。
‘喂!别开玩笑了。’我大声说。
“先生。”司机转头过来说:“你才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你又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怎么载你回家?”
‘喔,不好意思。’
我赶紧告诉他详细位置。
我下了车,冲到楼下,慌乱之间,钥匙还掉在地上。
我捡起钥匙,打开大门,冲到电梯门口。
按了几次“△”,没半点反应,灯根本不亮,电梯好像真的故障了。
先做一次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冲上七楼。
进了七C后,鞋子还没脱,便朝客厅喊:‘玫瑰!’
喊了两声后,看看手表,现在应该是叶梅桂带小皮出去散步的时间。
转身要出门时,突然想起我不能再迷糊,于是先拨她的手机。
我听到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叶梅桂没带手机出门。
我立刻转身出门,冲下楼。
现在下楼对我而言,比较困扰。
因为我已经记起以前在广场上的任何舞步,
所以我很怕我会用一些奇怪的舞步,跑下楼梯。
果然在三、四楼间的楼梯,我就差点跳出叶门步。
走出楼下大门,在大楼方圆50公尺内,先绕了一圈。
没看到叶梅桂和小皮。
没错,你应该还记得我曾说过:
我受过专业的逻辑训练,所以会先冷静,然后开始思考。
但这次我不必冷静,也不用再思考。
因为我知道,叶梅桂一定在捷运站等我。
我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又一口气跑到捷运站。
叶梅桂果然牵着小皮,脸朝着捷运站出口,坐在一辆停放的机车上。
‘玫……’我还在喘着气:‘玫瑰。’
她转过头,看到我后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
“今天又坐计程车回来吗?”
‘嗯。’我点点头。
叶梅桂站起身向我走来,把拴住小皮的绳子放在我手上。
“回家吧。”她说。
‘回家…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
“干嘛突然唱歌?”
‘喔。这是刚刚计程车司机唱给我听的。’
“你唱歌不好听,所以在公共场合,不要随便唱。”
‘是吗?’
“先擦擦汗吧。”她看了我一眼:“你又满头大汗了。”
她拿出面纸,在我额头上擦拭一番。
‘先别擦,我有话要告诉你。’我很着急。
“擦完再说。”
‘不行啊,我怕我会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我要跟你说的话啊。’
“如果是这么容易就忘记的“话”,那一定不是重要的“话”。”
‘可是……’
“我擦完了。”她看着我:“有什么话,说吧。”
‘我忘记了。’
“喂!”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往前走。
我牵着小皮,跟在她后面,轻声跟自己说:‘我喜欢夜玫瑰。’
可能是我太紧张的关系,老觉得语气不太对、声音也有点发抖。
“你在后面嘀咕什么?”
‘我是说,我喜欢……’
“喜欢什么?”
‘你不要打断我!’
“你不要大声说话!”
我和叶梅桂都停下脚步。
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和样子有些奇怪,路过的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叶梅桂哼了一声后,又往前继续走。
我也又开始往前走,心里又着急、又紧张。
可是我始终掌握不住最佳的声音和语气。
眼看我们已经到了楼下大门,并且开了门,走进去。
来到电梯门口,吴驰仁的那张字条还在。
‘电梯这次真的故障了。’我说。
“我知道。”叶梅桂说:“我下课回家时,是爬楼梯上楼的。”
‘你应该在家里等我的。这样你现在就不必再爬一次楼梯了。’
“那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我在家里怎么坐得住?”
‘你不是知道我在开会?’
“知道是知道,可是不知道会那么晚。”
‘喔,对不起。’
“笨蛋。”她瞪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玫瑰,刚刚我的声音有点大,对不起。’
“你的嗓门本来就比较大,这又没关系。”
‘我只是急着想告诉你一句话而已。’
“你今天什么都急。”叶梅桂笑了起来:
“下午跑到幼稚园急着找我,我骑车回来时你也急着追,刚刚又急着
要跟我说话。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
叶梅桂静静地等我回话,看我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温柔地说:
“就像我看你今天急着追骑车的我,我想你大概希望早一点看到我,
所以我就先到捷运站等你了。”
‘嗯。我确实是很想早一点看到你。’
“以后别心急,我一直都会在的。”
‘不会突然不见吧?’
“笨蛋。我又没欠你钱,干嘛突然跑掉?”
‘喔。’
“你想跟我说的话,等你不急时再说,我随时都会听的。”
说完后,她笑了一笑。
是的,我根本不必心急。
因为叶梅桂这朵夜玫瑰,随时准备为我绽放。
我不禁又回想起开会前,追在叶梅桂身后的情形。
很奇怪,学姐骑脚踏车离去,和叶梅桂骑机车离去的影像,
我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分别了。
同样是夜玫瑰,但叶梅桂的夜玫瑰和学姐的夜玫瑰并不相同。
因为叶梅桂这朵夜玫瑰的根,已经深植在我心中了。
‘我已经不急了。’
“那很好呀。”
‘玫瑰,其实我那时想跟你说一句话。现在的我,也想说同一句。’
“哪时?”
‘就你在骑车、我在后面追的时候。’
“什么话?”
‘我喜欢夜玫瑰。’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对了。
就是这种声音和语气。
我根本不必刻意提及,因为叶梅桂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朵夜玫瑰。
只要叶梅桂是我喜欢的人,我就可以轻易说出:
我喜欢夜玫瑰。
“可以再说一遍吗?”叶梅桂抬起头,看着我。
‘我喜欢夜玫瑰。’
“再一遍。好吗?”夜玫瑰低下头,轻声说。
‘我喜欢叶梅桂。’
不管是夜玫瑰还是叶梅桂,我的声音和语气是一样的。
因为叶梅桂就是夜玫瑰,夜玫瑰就是叶梅桂。
虽然叶梅桂跟学姐骑脚踏车离去前的问话,是一样的;
然而我已经不会再将学姐的样子,套在叶梅桂身上了。
学姐是夜玫瑰、叶梅桂也是夜玫瑰,两朵夜玫瑰都应该绽放。
但就让学姐在我记忆中的广场黑夜,娇媚地绽放;
而让叶梅桂在我往后生命中的每一天里,娇媚地绽放,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学姐,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我会依照约定告诉你:
‘我喜欢夜玫瑰。’
而且,我还会加上一句:
‘学姐,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夜玫瑰了。因为我终于找到一朵,
只为我绽放的夜玫瑰。’
我一定会记得,要面带微笑。
jht.于2002年9月16日
~TheEnd~
“肚子很饿吧?”到了七C门口,叶梅桂问我。
‘是啊。’
“那我跟你说一件悲惨的事。”
‘什么事?’
“我还没煮饭。”
‘什么?’我很惊讶。
“需要这么大声吗?”她瞪了我一眼。
‘那……我们再到那家蒙古餐厅吃饭吧。’
“为什么?”
‘除了还有一张优待券外,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叶梅桂又瞪了我一眼:“你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而且长生天会保佑我们永远平安,与幸福。’
“长生天保佑我们平安就行了,幸福就不必保佑了。”
‘为什么?’
“因为幸福是靠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开创的。”
叶梅桂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夜玫瑰的手,
一起走下楼。